不瞞你說,我這輩子從沒像此刻這麼緊張過,同時也有一種失落感,因為我到頭來還是在命運的操弄下遇上他了,不論我奪走多少人的性命,但對自己的命卻無從理解、無從掌握。
或許是一種懲罰吧。
此時,我把手輕放在冰涼的門把上,一面揣測門後會是什麼景色,文森注視我的一舉一動,他可能察覺我有逃走的打算。我回頭看他,發現他眼底是冰冷的,不管之前對我多好,他在這一刻也無法逃離自己被束縛的命運,獵犬終究必須聽命於主人。
雖然站在不同的立場,但一時之間,我覺得我們兩個都一樣悲哀、卑微。
而體認到我的想法之後,文森也笑了。
之後,我鎮定的開門。
出乎意料,一陣悠揚的管風琴拂面而來,門內是一派和諧的景色,牆上嵌著眩目的彩繪玫瑰窗,而巨大的檀木柱高高往上伸展並在天花板縱橫交錯,形成渾然天成的幾何圖形,幾百根白蠟燭同時點燃,散發柔和光暈,而空間最前方是圍著紅布的石台,上頭立著一把純銀十字架,更上方是那令人肅然起敬的管風琴,台後則延伸出許多排座位。
這是個教堂。
我沒有被這景象騙了,而積極尋找「他」的身影,最後,我發現他站在一面巨大的彩窗下,那兒剛好照不到光,而他安靜隱沒在窗下的一片黑暗中。
「進去吧。」文森說。
我不再回頭看他,筆直走了進去,門在我背後關上。從現在起,任何人都幫不了我。
我於是穿越排排座位,來到那面窗下,時間好像過了一世紀久,我發現昏暗的窗下不只一人,他身邊還站了一位蒼白、削瘦的黑髮女子。
「圖納森,」在四目相交的同時,他打破沉默:「你果然活下來了。」
我瞬間想起自己見過這個人,對,在愛丁堡寒冷的夜晚,就是他那瓶酒讓我活到現在,原來他早就在暗中主宰了我的命運。
「對不起,」我沉聲說道,知道自己臉上帶著恨意:「該怎麼稱呼你呢?」
「噢,原諒我,」對方依然保持那似笑非笑的弧度:「叫我史考特就好,很高興見到你。」
之後他朝我伸出手,我敷衍的握了握。
「這位是我的妻子海倫。」他攬住身邊那位女子纖弱的肩膀並看著她,那是一種奇怪的眼神。
我打量這位海倫,發現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而,雖然她眼睛對著我,我卻懷疑她是否真的在看,她就像一尊完全茫然、完全無自我意識的陶瓷。
「很高興認識你。」她冰冷的說,一面朝我伸出手,我握住它們,卻發現那蒼白的手冷的像冰一樣。
「真遺憾,」史考特風度翩翩的說:「你沒來的及趕上剛才那場有趣的彌撒,海倫,先把客人帶去休息,有事待會兒再說。」
接著,海倫無聲的拉著我從神龕後的一道窄門走出去,史考特沒有給我反駁的機會,我有很多事想和他當面談談,而且確定會在盛怒的情況下,而他閃過了。
海倫的步伐很快,我得用小跑步才跟得上,接著,她又走下一條黑暗的石梯,一股甜膩的花香傳入我的鼻子,我之所以跟她走其實是為了了解史考特、或說這個地方,總之,我最好先按兵不動,於是,我隨她穿越燈火通明的長廊,牆上掛著許多典雅的畫作。
「到了,」她在一扇敞開的門前停下腳步:「好好休息吧,圖納森先生,我丈夫會在晚上來找您,在那之前,希望您不要試圖離開房間。」
說完之後她轉身離去,留下一頭霧水的我,我一面盯著她消失的背影,一面思索她說的話,之後我走進房間,這是寧靜的地方,厚重的窗簾緊閉著,尾端垂下金流蘇,房間十分華麗,衣廚、壁爐、雕刻精美的桌倚和四柱大床,該有的一樣也不缺,我拉開窗簾看外面的景色,外頭是一大片明媚的花圃,一切看來都如此美好,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正身處危險之中。
之後我覺得頭腦發脹,在高壓、沉悶的空氣裡,甜膩的花香讓我陷入一股混亂的迷思中,我最後昏昏欲睡的倒在床上,並身不由己的閉上眼,一下就好……我對自己發誓,只要一下子。
當我一閉眼,看門犬立刻出現在我眼前,在幽藍的月下,我看見她臉上帶著盛怒:「你的魯莽已經讓自己身陷危機中了!還不快睜開眼睛!」
那感覺就像被重重打了一棍,我驚慌的坐起身,發現房間完全變了樣,這是個幽暗、佈滿灰塵的地方,精美的傢俱早已不復存在,窗簾、地毯也消失無蹤,我跳起來,那堅硬的感覺告訴我,自己剛才躺著的並非柔軟大床,而是一塊又髒又厚的冰冷石板。
至於花香呢,現在成了讓人窒息的腐敗味。
在幽暗中,我心急如焚的尋找出口,當然,那扇門早就不見了,我明顯中了史考特的計,我懊悔自己的粗心大意,但太遲了,我再度審視這地方,沒發現任何攻擊者,他的目的似乎是單純的囚禁我。
我早該對海倫的話感到懷疑,她叫我「別試圖離開」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而她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我離開,這麼做只是想看看我這困獸會有什麼反應,一股無名火竄升至胸口,我氣得怒吼,卻什麼也做不到。
最後我冷靜下來,並在這幽暗、髒亂的地方獨自渡過了好幾個小時,我心中一面揣測將來可能發生的種種,並用這次的失算警惕自己,接下來不能信任任何人,也不能在任何情況下接受任何好意,總之,只有百分之百的戒備。
「沒錯,能早點體悟到這點是聰明的。」
這突如其來的低沉聲音讓我猛然回頭,我習慣黑暗的雙眼首先看到的是對這兒來說過度明亮的燭光,那橘紅的光燄瞬間刺痛我的眼睛,而在搖曳火光下顯現的,是史考特那帶著詭異笑容的蒼白臉孔,我為這張鬼魂似的臉孔吃了一驚,但理智很快壓下我的不安,我對他的恨意也迅速浮上心頭。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史考特把燭台輕放在佈滿蜘蛛網的櫃子上,一面若無其事的說:「如果這是來自親愛的貴賓,我可不敢當啊。」
「那麼,」我苦笑著說:「你把我關在這兒,難道也是對待貴賓應有的禮數嗎?」
「那就看貴賓怎麼想了,」史考特轉動眼珠子:「如果他覺得自己的粗心大意可以被原諒的話。」
「我想請教幾個問題。」我克制的說。
「是的?」他說,嘴角勾動一抹溫和的笑意。
「從一開始,你這個名叫史考特,而我卻完全不認識的人就不斷介入我的人生,」我逼自己忍耐即將爆發的怒火,它們正熱烈焚燒我的每一根神經:「現在我甚至出現在你眼前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要,」他似笑非笑的說:「但有時候又不得不拿一些。」
「為什麼不說?」我的聲音因抑怒而顫抖:「告訴我,我搞不好能直接送你。」
「不,謝了,」史考特敷衍的揮揮手,臉上出現意味深長的寒意:「只是想請你幫個小忙。」
我怒目注視他,發現他的反應無法以任何角度解讀。
「我的院子裡住了幾個壞孩子,」他若有所思的說:「我認為你一定能幫我好好管教他們。」
我知道史考特在耍花招,但我沒有當場戳破:「壞孩子?」
「對,一群邪惡的孩子,」史考特說:「你願意幫這個忙嗎?」
我沒有回答而是瞪著他看,史考特自然明白我心中的想法,再怎麼說,他也是創造了文森等等的人物,重要的是,這是他的世界。
「當然,完事後會有獎賞的,」他笑臉迎人的說,一面來到我身邊,最後把嘴湊近我耳邊低語:「好比說,逃離這裡的小方法。」
一股惡寒襲來,我打了個冷顫,和在愛丁堡的時候一樣,我無法動彈,甚至無法從乾澀的喉中擠出任何一字。
「很好,」他柔聲說道,並緩緩走到我身後:「你已經答應了。」
之後,令人觸目驚心的變化發生在一、兩秒之間,我還來不及回頭看他變出什麼花樣,就發現自己置身一片煙霧瀰漫的陰森樹林裡,眼前是灰沉的天空和無數扭曲而黝黑的枝幹,依著霧裡模糊的黑色輪廓,我看見幾個細長的黑影從遠方無聲、迅速的聚攏過來,在若隱若現的瘋狂邊緣,我似乎聽到史考特癲狂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