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他這次會認真的回應我的挑戰，另一方面，他對於自己手下的背叛絲毫沒有意外的神色，又是那抹笑意，在那笑容之下的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曾為任何事感到難過嗎？

「你是在自討苦吃，」史考特走向我：「我原本打算讓你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死去，但你偏要選擇這種方式，因為你看見『樹』。」

「如果說，卓、獵犬、看門犬都是你的一部份，」我說：「那麼，不就是你自己把我帶來這裡的嗎？」

史考特垂下眼睛，但那笑容始終沒有消失：「你真的很危險。」

說罷，他的身體開始產生令人顫慄的變化，在他衣袖下的雙手慢慢長出硬皮，顏色變深，然後開始伸長又伸長，十根手指猶如十隻扭動的黑蛇，他正將自己的一部份變成樹。而此時，樹裡的史考特正從漫長的沉睡裡睜開眼睛。

「聽說你是被海倫殺死的？」我握緊長劍，彷彿聽到腳底下那千千萬萬死去靈魂的聲音，他們隨著樹裡的史考特睜開眼睛，透過他的眼睛俯視著我。

「對，那不潔的女人結束我的生命，」地上的史考特仰起頸子，閉上眼：「但正合我意，如今我在諸多罪惡的靈魂中醒來，她也得要應有的報應，哈哈，她必須永無止盡的看著我吸食怨恨壯大，在我完全復活以前，我是不會讓她死的。」

「你真可憐。」我看著眼前由恨意堆積而成的軀殼。

「你也是啊，」他說：「你恨我，恨自己沉淪的命運，恨那些知道你的過去就遺棄你的人，不過沒關係，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了，你會成為我的一部份，而我帶著你的怨恨復活，和那些不了解你的人不同，我隨時都會聽著你的聲音。」

「不，」我迅速繞到他身後，長劍無聲地貫穿他的身體：「要就讓我徹底的死吧，我不要自己的任何部份留在世上。」

「呵呵，」史考特扭過頭，那化為樹的雙手從前端緊握貫穿他身體的劍鋒：「你想消失？這是不可能的，為了我的復活，你只能乖乖的被我殺死，然後安靜的活在我的身體裡。」

瞬間，那緊握劍峰的「手」暴增許多銳利枝條，它們拂過史考特面無表情的臉龐，朝後飛刺到我面前，我及時拔出長劍、跳開。

之後，史考特狂笑著轉向我，他的雙手又開始增長，如今，那兩條手臂有如兩根粗黑、巨大、分枝多節的樹幹，它們不斷朝我橫掃而來，好幾度，我跳開，卻被諸多分枝纏住，而躲了這回之後還有另一個接踵而至，我用長劍砍去接近我的枝條，到此，我離史考特越來越遠了，他的攻擊迫使我退後，兩道巨大的黑影遮去我眼前的光線，我們在巨樹前無聲地纏鬥著。

之後，我發覺他敞開雙臂的中央有個不斷分生新枝幹的點，那或許是他的弱點所在，於是，在砍除他纏繞的枝幹後，我抱著一賭的心情，朝兩道黑影的中央衝刺過去，史考特似乎發覺了我的計畫，於是，更多更多的枝幹朝我刺過來，我在紛雜裡殺出一條生路，過程中，那銳利的枝條不斷劃破我的皮膚。

最後，我穿破層層障礙，伸直長劍出現在史考特眼前，他的左右臂不再活動，時間似乎靜止，在我刺向他中央點的前一秒，我看見他臉上帶著狡獪的笑意。

之後，我驚覺自己無法再動分毫，原本要突刺的動作停滯在空中，在離他中央分生點0.1公分的位置前。

「你中計了。」史考特笑著說，左右臂緩緩縮回，恢復人手的樣子。

我艱難的回頭，發現許多枝條從背後某個地方伸出來，緊緊纏住我的四肢，那不是來自史考特的手，而是身後的「樹」！如今，樹裡的史考特已經完全睜開眼睛，嘴邊帶著一抹無聲的、勝利的淺笑。

地上的史考特也笑著，他輕易地從動彈不的我手中取下長劍。

接下來，你知道的。

「再見。」他說。

長劍狠狠貫穿我的身體，是心臟，在痛裂的過程中，我看見自己殷紅的血液隨著長劍的沒入噴撒而出，長劍最後停在我身體裡，而我仍被枝幹高舉著，在逐漸颺散的意識裡，我垂下頭，生命隨著血液飛逝，我痛楚、困難地試圖吸入空氣，淹沒我卻的是一整片致命冰冷的黑暗，最終，我在暈眩裡闔上眼睛。

死亡。

和我預期的平靜不同，死去之際，我明白自己有多不甘願，這是我的生命！只有我可以選擇結束的方式！命運從來不肯好好待我，而我最後和先前千千百百的靈魂一樣，走上了毀滅之路……

之後，我感覺自己在無端的漆黑裡飄浮，某種力量把我粗魯的吸入，是樹，我被吸進樹裡了，此時，黑暗傳來雜音和紛亂的影象，在影象中，我清晰的看見史考特，那是他出生的瞬間，睜眼之際，他最先看到的是母親溫柔的眼神，和另一對相形下冷漠的父親雙眼。

畫面一轉，中間遭遇了流離背叛，被以私生之名逐出家門的男孩孤獨地站在垂危母親的病榻前，緊握她枯瘦的雙手，對她發誓，自己將來會成為醫生，治癒所有為病痛折磨的人。

接下來的畫面都是辛苦、披星戴月的。

之後，回憶被一條楓紅翩翩的寬闊大道貫穿，他走在醫學院的路上，年輕的他，英俊、有自信，我感受他澎湃的心靈，在學期間，他沒有絲毫分心，只有絕對的堅持，他知道自己是為了救人，最後，一名女子闖進他的生命。

女子有雙神秘、帶著淺淺責難的明澈眼睛，我驚奇的發現，她有著和「看門犬」相同的相貌，女子也是醫學院院士，並有堅毅無比的心靈，在學術上，她的成就不輸任何男人，這是史考特的第一個交往對像，也是畢生了解他最多、包容他最多的女人。

她的名字叫烏戴拉。

畢業之後，史考特成為貴族專屬的醫士，不到幾年，他在貴族間建立了人脈，自己的身價也不斷飆升，這並非一夜得來的榮華富貴，而是出於他精湛的醫術，所有人都明白，世上沒有他醫不好的病，在替女王診脈過後，女王驚於他醫療的才能，並在感謝之餘，封予他爵位。

就在飛黃騰達的同時，幾位貴族送上了婚邀卡，他與烏戴拉的關係因此受阻，他知道這樣的關係再下去，也只有猜忌和痛苦，於是，當他遲疑的對她訴說時，在她臉上看見了諒解。

「你就娶一個好妻子吧，」她倚在史考特懷裡，手裡翻著一封封鑲著家徽的婚邀函：「這對你的未來也好，有了權利和財富之後，你不是可以救更多人嗎？」

史考特最終結束了與烏戴拉的關係，並與貴族成婚，他明白烏戴拉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離去讓他痛苦，但他答應她，會全心愛自己的妻子。

「我也愛你。」海倫漫不經心的說。

他現在步入中年，身形卻依舊俊挺，有了兒子，五歲大，是長著一頭細軟黑髮和漂亮臉蛋的可愛娃娃。

「卓，」史考特笑著：「來爸爸這裡。」

另一個重要的人此時出現在他生命裡，是他年輕的管家──卡里夫，他有著「獵犬」、也是文森的堂堂相貌，並傾聽主人無法忘懷的痛苦，在主人從年輕的惡夢中驚醒時，他遞上熱毛巾。

畫面一轉，我看見昏暗燈影下，海倫臉上瘋狂的笑意，手執短匕首：「對不起，這是為了錢───」

我分享史考特的記憶，從此開始是一片空白，我感覺自己正被同化，本身的記憶則一點一滴的流失，在掏空的過程中，我漸漸沉浸在自己的惡夢裡，我殺人，我被放棄，我───

「圖納森！」一陣響亮的聲音傳來，我在黑暗中緩緩睜眼，畫面中的烏戴拉和卡里夫從一片記憶混亂交雜的洪流中朝我飛奔過來。

「……烏戴拉？」我虛弱的問。

「不，我是看門犬，」她在掉眼淚：「圖納森，獵犬也來了！我們來救你了！」

「不，」我笑著說：「我分享史考特的記憶，他是個可憐人。」

「什麼都不要說，」獵犬焦急的說：「抓住我的手，否則你要消失在樹裡了。」

「你們怎麼在這裡？」我模糊的問。

「如你所知，我們也是樹的一部份，所以能感應到，」看門犬神殤的說：「當感受到的你危險時，我試著突破那層把我束縛的障礙，也就是那層障礙，讓我平常只能出現在你夢中，如今，我發現自己竟能很輕易的突破它，文森也是，所以他也趕了過來，但我們來時發現你已經死去、被吸進樹裡了，幸好還沒同化。」

「是啊，差點沒救，」獵犬說：「快抓住我。」

「為什麼？」我問。

「我要讓你復活。」他說，臉上帶著悲涼的笑意。

「復活？」在樹的黑暗洪流中，我歇斯底里的笑了：「你沒看見嗎？我的身體在樹根下已經乾癟皺縮，而我的靈魂在這裡也接近消失，說要復活未免太可笑了吧。」

「圖納森，我們不打算讓你用自己的身體復活。」看門犬平靜的說。

一股久違的寒意爬上我心頭。

「就像你想的那樣，」獵犬認真的說：「你必須用史考特的身體復活。」

瞬間，我大笑出聲：「你們瘋了！史考特的身體？哈哈！」

「這是我們救你的目的。」看門犬柔聲說道。

「不，」我苦笑著：「我不想傷害這個人，看見他的記憶之後，連我都覺得他可憐。」

「正因為可憐，」獵犬說：「所以你要讓一切結束，當你的靈魂繼承史考特的肉體時，他充斥怨恨的靈魂就無法存在，就會消失，就能安息了。」

「沒錯，我們都是他的一部份」看門犬說：「我們的一舉一動也都在他的監控下，如今，他解除束縛我們的障礙，默許我們前來這裡，就代表他心裡其實希望我們這麼做。」

「所以，」我問：「我繼承他的肉體，是在救他？」

「想想吧，」獵犬說道：「在你遇到他之後，他有多少機會可以殺了你，但他並沒有，反而讓你出現在這裡，這是最明顯的證據。」

「是的，」看門犬附和：「他希望你能讓一切結束。」

之後我考慮一番，獵犬緊抓住我，使我不至於在記憶的洪流中消失，我看著史考特的回憶──「

母親，我發誓成為一名醫生。他悲傷的說。因為這樣可以拯救許多痛苦的生命。

「好吧，」我對他的回憶輕聲的說：「輪到我來救你了。」

之後，我的雙手被看門犬、獵犬緊緊扣住，那股力量是如此溫暖，如此強而有力。

「我們要往上，」獵犬說：「他的身體位在樹的上方，你要保持思緒澄明，不要受他影響，否則你可能被同化。」

我點頭，而看門犬為我輕輕闔上眼睛：「想想自己的事吧。」她笑著說。

在短暫的休滯後，忽而，我感覺一股向上飆升的力量，在喧囂的記憶雜音中，我盡力回想自己的過去，對，我曾經是個貴族，結果殺了人卻不認錯，被父親逐出家門，他已經不在了，母親也是，因為我這逆子，他們甚至失去生命，我做錯了太多，在回想贖罪的同時，卻發現一切已經太遲。

「就是這裡！」獵犬吼道：「抓緊！我要把你拋進軀殼裡了！」

之後，一陣致命的暈眩襲來，起先，那感覺是冰冷而麻刺的，但隨後，我發覺自己正巧妙的融入，許多複雜的組織和我一一貼合，先是骨骼和臟器，我感覺到溫暖血液的流動，還有心跳，我開始運作它們，用它們呼吸吐氣。

接著，我在混沌裡重新睜開眼睛。

我在高處，我繼承了史考特的身體，我即為樹，樹即為我。

身邊的獵犬、看門犬已經不在了，但我聽見他們的聲音。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們的主人。獵犬的聲音傳入我腦中。

你們在哪裡？我問道。

別急，你知道的。看門犬柔聲說道。那些資訊已經在你腦海中了，你繼承了史考特的記憶，你知道怎麼找到我們。

隨後，我垂下眼睛，看見痛苦蜷曲在地上、由怨恨構成的史考特，他無法相信我竟能從他體內強大的怨恨中逃離，最後甚至取代了他，而此時的他，正一點一滴的消失。

千萬枝條於是把我的身體從樹裡分離，它們安靜的架住我，把我送到史考特眼前，我從枝條裡走出來。

「你這個小偷！」他看著自己被奪去的身體，痛苦的大叫，眼中帶著憎恨和恐懼。

「你無法完成的人生，就由我替你走下去吧，」我在他耳邊低語：「我發誓成為一名醫生，拯救許多痛苦的生命。」

瞬間，他臉上出現哀傷的表情，我看著他隨自己的怨恨消逝，臉上的線條漸漸和緩下來，最後，他安靜的消失在空氣中。

這場戰爭終於結束了。

在寂靜的尾聲裡，我始終無法相信自己就是最後的勝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