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下墜了多久，手上的黑符文正以讓人心寒的速度擴散著，此時我萌發一種奇妙的感覺，下墜為我帶來安慰，我明白自己是個墮落的人，而墮落到極點，就像觸及谷底的瞬間，一切會結束。

這次，不管快或慢，死神都無法對我棄之不顧了吧。

撞擊的瞬間，我感覺全身如撕裂般的痛楚，生命隨著飛迸的鮮血流失，可以休息了，休息吧。

於是我疲憊的閉上眼，女巫出現。

「不要！」她急切的說，臉上淌著眼淚：「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現在不要死。」

我望著她，她心疼的朝我走來，在深藍中，她撥開我的髮絲，哀慟的輕撫我淌血的右眼。

「妳想折磨我到什麼時候？」我問。

我感覺她退縮了，我把手舉到眼前，木然看著自己佈滿黑符文的手臂，她顫抖著握住它們：「我並沒有折磨你的意思，只希望你活下去。」

「活下去？」我苦笑著。

「是的，」女巫哀傷的說：「活著就有希望，更何況，我不希望你在這麼悲慘的情況下死去。」

「是自私讓妳產生了錯覺，」我說：「活著對我來說───」她毅然搖搖頭：「難道我必須眼睜睜的看你在充滿痛苦、怨恨的情況下死去嗎？我無法容忍這樣的自己。」

之後，她神色黯然的看著我，眼淚滑落：「圖納森，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就當我自私吧。」說完，她雙掌平貼在我胸前。

「我不會讓你死的。」

語罷，她把我重重一推。

我從一片深藍中猛然睜眼。

倒在碧綠靜寂的草地上，我上方是一片明媚無雲的晴空，強光迫使我瞇起眼，不久，逐漸恢復的痛覺緊緊抓住我每根神經，我想看看自己的手，卻發現全身動彈不得。

我又被迫活下來了。

「醒啦？」一個稚氣的聲音傳來。

我聽見踩踏柔軟草地的腳步聲從遠方靠近，我顫動手指，想藉著抓草的力量抬頭，但一動手，一陣錐心刺痛立刻讓我縮起身子。

「歡迎來到花園的外圍，」我看到一雙巧小、赤裸的足：「我是卓。」

「怎樣？」我費盡力氣的說：「你是…來讓遊戲結束的嗎？」

「不，我是來帶你進入花園的。」他說。

我使力偏過頭，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個白晰、有著一頭細軟黑髮的漂亮孩子，在我看著他的同時，卻感覺什麼不對勁。

「我沒有性別，」他笑著說：「你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在青藍的晴空下，我赫然發現他身後的草地上拖著一把長劍。

「別擔心，」卓說：「這把劍是待會兒要用的，現在，請跟我到花園裡去吧。」

「那是…什麼鬼地方？」

「去了就知道。」

「我動不了，」我痛苦的說：「你沒看到……我全身折斷幾根骨頭嗎？」

「說的也是，」卓不好意思的笑了：「不然這樣吧，我揹你如何？」

說完之後，他迅速消失在一陣刺眼的光芒裡，我屏住呼吸，當他再次出現時，身形變得巨大，全身覆滿了漂亮的黑毛皮，並用四足站立，

「到我身上來吧。」牠的聲音不再稚氣，金黃的雙眼在牠深邃的毛皮裡熠熠生輝，我瞬間寬心，直覺牠並非邪惡的生物。

之後，我用恐怖的意志逼自己撐起上身，卓在我面前蹲下，我用狼狽、可笑的姿勢抓住牠的毛皮，然後用力扭動身子，這過程幾乎讓我痛苦的昏過去。等我備妥之後，卓彎下頭，把地上的長劍咬在嘴裡，狂奔起來。我看著自己緊抓毛皮的雙手，黑色符文已經消失在袖子裡了，它現在在哪兒呢？到肩膀了嗎？

「看來你被食罪蛇寄生了？」牠問，狂風不斷拂過。

我沉默不語，只累的想閉上眼，景色依然是草原和晴空，彷彿無止盡，卓奔馳著，我昏沉的回想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原以為一成不變的景色，從某個分岐開始，突然暗了下來，天空飄來巨大的烏雲，然後在讓人措手不及的時間內刮起強風豪雨。

「抓緊，」牠低沉的說：「門快到了。」

我緊抓牠的毛皮，從天空而降的每滴雨、每陣風對我來說都是致命武器，我在雨水透蝕下冷的像冰，幸好身下的毛皮為我帶來一絲暖意。前方更是雷電交加，卓必須不斷迂迴繞行，才不會被雷電擊中，之後，一面立在空中的薄冰狀物體出現。

「那就是門！把眼睛閉起來！」牠叫道。

之後，我感覺好幾束雷電從我耳邊狂嘯而過，卓使力往上一跳，我得抓緊才不會掉落，最後，一切在一秒內靜了下來。

牠的身子重重落在地上，那震動簡直要我的命。

「花園到了，」牠說：「你在這裡等我。」

我於是被兀自留下，要說這裡是花園，我寧願稱它為森林，只不過在每棵生意盎然的樹下卻又確實開滿色彩斑斕的花朵，而樹上結滿豐碩的果實，仔細看其中一棵，我發現它們長著人的臉孔。

不久之後，卓回來了，牠變回人的樣子，但和剛才不同，他長大了。此時，長劍被他繫在腰間，他手中拿著兩粒果實，白色和紅色。

「吃下這個，」他把白果交給我：「它可以解除食罪蛇的咒。」

「……我該相信你嗎？」

「隨便你，」他說：「如果你想在十分鐘後死掉的話。」

之後，我把果實撞在地上，裂出一道小縫後便湊進嘴邊，出乎意料，我感覺一條滑溜的物體滑進咽喉。有好半天，我完全說不出話來，卓笑著看我，那條物體正鑽進我的肚裡，不，鑽進我全身的血液裡，我驚訝的看著手上的符文慢慢消失。

「果實裡也有一條蛇，」卓說：「牠是白色的解罪蛇，是食罪蛇的天敵。」

「另一棵果實呢？」我問。

「幫你修復斷骨，」他說：「但可能會有點痛。」

我笑著接過果實，然後用力咬了一口，一股奇酸無比的汁液流進我的喉嚨，接著，我開始覺得渾身不對勁。

「你最好休息一下。」他說：「這樣會好更快。」

「不用了，」我說：「現在說吧，你把我帶到這裡到底想做什麼？」

「何必這麼緊張？」他笑了笑：「我不會害你的。」

我狐疑的盯了卓一陣子，發現他臉上沒有任何惡意。

「既然你不休息，我們就往前走吧。」他說。

「你要去哪裡？」我問。

「我要帶你去見『樹』，」卓說：「到時候，你會明白一切。」

於是，我們很快的上路了，雖然我滿腹狐疑，卻還是願意一賭，路上靜的可怕，我們小心的穿越沉睡中的花朵，卓說她們晚上會醒來，而我不會想看到她們醒來的樣子。一路上，空氣中甜膩的花香幾乎讓我窒息，我渾身傳來陣陣刺痛，這表示復原情形良好。

我們正朝「花園」中央靠近，但我發現卓臉上有著複雜的神情，他已經一語不發好一陣了，最後，我們穿越重重障礙，停在一棵黑暗的巨樹之前。

「就是這兒了，」卓平靜的說：「它就是我要你看的『樹』。」

瞬間，我為眼前的景像所震懾。

首先是那醜陋無比的巨樹，它的主幹極其之粗，或許十人都無法合抱，接著是朝天陰霾天空伸出的數不清的枝幹，樹的表面是一種黝黑、病態的色澤，在基部暴露盤雜的樹根。

至於與根部連接的，是數不清的人！

那些人如今已乾癟的死去，樹根從他們空洞的眼、口中穿出來，至死仍緊緊纏繞他們的身體。

「樹吸食這些人的靈肉成長，」卓哀傷的說：「如今，太多人死在它永無止盡的纏繞下。」

我秉息看這駭人的景象，不久，我的眼睛看到一個更讓人吃驚的東西。

我也在那些人之中！

我眼睜睜的看著那些枝條深入「我」的皮膚裡，而「我」跟一群死人躺成一堆，眼睛安祥的閉著，其中一條樹根已經鑽進右眼中了。

我撫摸自己失明的右眼，一股寒意流遍全身：「這是怎麼回事？」

「你看到的是真的，」卓說：「圖納森，其實從你一進史考特的屋子開始，他就不打算讓你活著出去，你的靈肉已經被分離了。」

「我的身體……？」

「是的，其實都在史考特的掌控下，他修改你一部份的記憶，讓你渾然不覺，而這棵樹，其實就是史考特本人，不信你看。」

我隨著卓的指尖看出去，發現在粗大枝幹的中央有一道裂縫，而史考特的臉從裡面露出來，除了臉之外，他的身體與樹身完美的融為一體，雙眼緊閉。

「他才是真正的史考特，而史考特在三百年前就死了。」

「他死了？」我吃驚的問。

「說來話長，」卓嘆了口氣：「三百年前，史考特的妻子──海倫，背叛了自己的丈夫，除此之外，為了私吞史考特雄厚的家財，海倫甚至親手殺了他，把他的屍體埋在橡樹下，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棵樹。」

我沉默的看著眼前的景色，卓繼續說下去：「問題就是，史考特生前一直很愛自己的妻子，直到被殘忍殺死之後，他對海倫的愛轉為極端的恨，於是，他的怨恨附著在這棵橡樹上，利用它吸取充滿罪惡的靈魂，等待復活的日子到來，時間就這麼過了幾百年，史考特的身體不斷吸食怨恨成長，橡樹也越長越大，他甚至用那些力量做了幾個分身，像看門犬、獵犬他們，其實都是他的一部份。」

「那我看到的屋子、僕人也是嗎？」我問。

「沒錯，」卓說：「真正的你一直都被纏在這棵橡樹底下，你眼睛所看到的，都是橡樹為你帶來的幻覺，如今，你是個鬼魂般的存在，你的身體瀕臨死亡。」

「可是，是看門犬和獵犬把我帶來這裡的，他們是什麼？」

「他們雖是他的一部份，但也存在現實中，你確實遇到過他們，」卓說：「但在他們把你交給史考特以後，你就不是你了。」

「好吧，最後一個問題，」我注視卓：「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我是……」

「你是背叛者。」

聽到這熟悉、凜冽的聲音，我回過頭去，史考特站在卓身後，臉上帶著一絲扭曲的狂怒，而「另一個」史考特仍安逸的沉睡在樹裡，分秒不休的吸食犧牲者的靈肉。

「你……！」在我還沒來的及開口前，卓用手意示我閉嘴。

「導盲犬，」史考特對卓說：「我記得你的任務是在花園外圍把這個靈魂殺死，而不是帶他進入花園裡，靈魂只要活著一天，我吸取肉體的速度就會受到阻礙。」

「我知道，父親，」導盲犬說：「但是我已經累了。」

「父親？」我問。

「不，我是史考特照著他兒子的形貌，從橡樹裡製造出的分枝。」

「你為什麼要背叛我？」我看見史考特臉上出現冰冷的怒意：「你不知道背叛我的下場嗎？」

「我沒有背叛你啊，」卓說：「我是你的一部份，我的累其實就是你的累。」

「胡扯，」史考特壓抑的說：「我不需要不聽話的狗，請你馬上消失。」

「我早就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了。」卓笑著說，迅速拔出長劍，在我來不及吶喊的同時，那把劍已經刺穿他的身體。

原本那把劍是用來自裁的。

我走向倒下的卓，發現他正一點一滴的消失，同時，我也為自己的麻木不仁感到吃驚，或許我所有的感情都被橡樹吸走了？於是，我拾起長劍。

「這是最後了吧？」我說。

史考特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