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考特醫生
七.

離開旅店之後,我來到另一個城市,並像孤魂野鬼般流浪著,我心裡沒有任何想法,只盲目的遊走在人群中,我不擔心被士兵抓走,因為就某方面來說,那正合我意。

當我累了之後就靠在磚牆上休息,這幾天我完全沒有進食,但也不感到餓,好幾次,幾個傢伙嘲笑我的落魄,我完全沒動腦就機械般的殺死他們,我無法思考,甚至無法為再次沉淪的命運哀悼。

我不知道自己又殺了多少人,我甚至沒費力把他們藏起來,而是大剌剌的曝屍街道,這種行為無異為小城帶來一陣恐慌,沒多久,我發現每面牆上都貼著我的緝補令,和之前比起來,我的人頭價似乎上漲了。

我發出一陣乾澀的苦笑。

現在有很多人急著要我的頭吧,我心想,如果父母知道會不會因此高興呢,他們的兒子現在可值錢的很。

日子就這樣過去,某天,我在寒冷的夜晚昏死過去,我很高興,也知道自己一定會下地獄,但無論如何,讓我離開這可憎的世界吧。

在我閉眼睛的同時,那個夢境又出現在我腦海中。

最近它們不斷出現,夢中的兩輪月亮又白又大,這次女人離我很近,不像之前一樣離我一大段距離,而直直的站在我眼前。

她臉上依然帶著一抹意味深長的哀傷。

我看著她,而她突然開口,我相信自己這次清楚聽到了她的聲音。

「圖納森,你不能死」她說:「你一定要遇到他,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我猛然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潮濕黑暗的角落,我感到無比的憤怒。

為什麼不能?我爬起來對天怒吼,這時的我也沒多少力氣,大吼之後,我無力的倚在牆邊,最後我扶牆坐下,從這個角度看出去剛好可以瞥見兩棟屋舍中包夾的狹隘夜色,我上頭所有的燈火都已熄滅,在夜色的拂照下,它們有如支支闇黑的棋子。

突然,冰冷水滴擦過我的臉頰。是上方的水管嗎?不,是雨水,而且是即將降臨暴雨的其中一滴。難怪街上沒有半個人。

隨著時間過去,有越來越多的雨水落在我身上,落的也越來越急,我完全沒有抵抗的力量,只能任由大自然宰割,不消一會兒我就濕透了,冰冷的雨滴滲進我單薄的衣裳,我很清楚自己正慢慢步向死亡。我沒有閉上眼睛,而是茫然的看著雨水打落在地濺起的漣漪。

半夢半醒之際,我不斷感受一股力量,它來自內心深處塵封的角落,而它此時正大聲哭喊,告訴我還有一些未完成的事該做,但我不知道是什麼。

那夢境如今又浮現在我眼前,女人哀淒的眼神落映在我眼底,她對我說話,但我只朦朧的聽過去。我想,如果沒有這個夢境在我耳邊呢喃,我大概早就死了,它也算以一種奇怪的身份陪伴著我。

雨勢仍然沒有減弱的傾向,我一面沉浸在自己模糊的思緒裡,一面等待死神。

此時,一件濕透的大衣下擺出現在我眼前。

「終於找到了。」是男人的聲音。

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想知道,所以只低頭看著身邊的水漣漪。

「真是淒慘,」對方說,我眼前的大衣下擺晃了一下:「來,跟我走吧。」

聽到他的話,我連動都沒動一下,只頹然靠牆坐著。

「抬起頭,」對方說道:「不必這樣下去了,圖納森,我是來救你的。」

聽到那可怕又可憎的名字,我抬起頭。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張和善卻帶著哀傷的臉孔,他的手裡撐著一把巨大的黑傘,豆大的雨滴順著黑傘邊緣滑落。

「你的眼神真可怕,」他說:「我在它們之中看不到任何東西。」

我仍然沉默的望著他,他是什麼人?是來取我性命的嗎?

「圖納森,跟我走吧,」他柔聲說道,朝我伸出一隻手:「我不會傷害你。」

聽到這句話之後,我朝他伸出手。在他抓住我的瞬間,我渾身失力的倒在他身上,他似乎察覺我很輕,所以直接把渾身濕透的我扛在肩上,之後,他冷靜的步離骯髒的巷弄,我們很快就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了。

不久,他停在一輛黑色的馬車前,馬兒在大雨中不安的嘶鳴,而車伕則轉頭看我們,他的其中一隻眼睛是白濁的,臉上充滿擔心的神色。

「文森先生,需要幫忙嗎?」車伕問道。

「是的,用最快的速度趕路,」男人一面說,一面把我抱進車廂:「這個人的情況很危險。」

「沒問題。」車伕回過頭去,男人則矯捷的跳進車廂,關上門。

接下來是一陣顛簸的旅程,我可以感覺馬車在路面上劇烈搖晃,而我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色,男人很快的拉起窗簾:「圖納森,你現在必須休息。」

我搖搖頭,因為我無法閉上眼睛,這段流浪的日子,我的眼睛幾乎沒有闔過。他最後拿我沒辦法,只能在一旁嘆氣,而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死亡的影子依然籠罩在我身上。不知過了多久,這段令人昏眩的旅程終於結束了,馬車急急在一棟陰暗的大宅子前煞住,男人跳下車,把我從車廂裡扶出來。

門口已經有幾位僕人在等候他,進屋之後,他們在男人的吩咐下小心翼翼的洗淨我的身子,用藥水消毒所有的傷口,還幫我換上一套睡袍,我在這過程中幾度失去知覺,最後被安放在一張柔軟的床上。房間十分溫暖,牆上有一口大壁爐正燃燒著烈焰,我想起以前的日子。此時,男人和幾位僕人在我頭上忙來忙去,他們手中拿著不同的東西,有些是熱毛巾,有些是水盆。

「把火生旺一點。」男人說。

我雖疲憊卻無法閉眼休息,不管多少人勸我都沒用,我盲目注視這群想挽回我性命的人們,他們為何如此大費周張?

「是嚴重的傷寒,」某個陌生的聲音對文森說:「他正在發高燒,算你發現的早,否則他死定了。」

我看著陌生人,發現自己曾見過他。

「燒退以後,你們就試著讓他吃些東西,從湯水開始,」他語氣平淡的說:「文森,好好看著這些下人,我不允許任何錯誤發生。」

說完之後,陌生人離開我身邊,而文森───那位把我從巷裡救出的男人則繼續守在我床邊。

「喝一點水,」他說:「這對你會有幫助。」

我沒有回答,甚至沒看他,眼前是一面華麗至極的天花板,在金框之中有許多美麗的畫作。至於這迅速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根本無心體會,光是折騰人的高燒就已讓我昏昏沉沉。

我的病情隨著高燒一路蔓延,許多混亂的記憶在我腦中交疊,小時候的、波爾的、當我奪走性命時在對方臉上看的表情、牆上的緝捕令,發生一切以後,我終於明白我所要的自由其實永遠不可能實現,它們只存在我遙遠的夢裡。

我很痛苦。

「你……」文森驚訝的看著我。

從我茫然眼中流出的淚水安靜的滑過臉頰,一瞬間,我只感受難以言喻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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