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離開大河,沿著不知名的小路走上茂密樹林,才接近森林幽暗的邊緣就讓我不舒服,這片林子給我深深的排拒感,它們來自滴水的葉片、潮溼的空氣、半倒在路上的朽木、寂靜。
但我身形落魄,走上大路並不妥當,所以我不打算回大河附近,目前我所能做的,只是沿著森林的邊緣走,看會通到哪兒,於是我拖著酸痛的步子又走了一段時間,眼前的景色沒有任何變化,眼看就要天黑,如果再不想個辦法,我就必須在森林邊緣夜宿。
我拭去額上的汗珠,走了這麼久還是這種景色,看來這是一片完全被遺忘在文明外的森林吧,眼看前方的路越來越窄,到了前頭甚至還可能消失在草叢裡。這樣下去不行,我心想,現在回頭還來的及。
於是,我回過頭,但眼前的景象卻讓我震懾。
路不見了!
身後的路全部不見啦!
我剛剛不是還踩在它們上面嗎?我盡力回想,並非我精神錯亂,我的確藉由那條小路來到這裡,但它們如今卻和煙一樣消失無蹤,如今,我身後只剩一片生著雜草的濕土地。難道我在無意中脫離小路,走進森林裡了嗎?我的意志還不到如此不清的地步,況且那條小路是直直往前延伸的,中途沒有岔道,於是,我帶著疑惑、恐懼半參的神情繼續往前走。
在我毫無意識的行走下,天竟黑了,我只能悲慘的咒罵起來,除了前進之外我別無選擇,兩旁的樹越來越高,也越加盤根錯節,最後,緊緊交纏的枝幹遮去了夜空,我陷入一片黑暗。
我對黑暗沒有太多不安,此時,一陣輕微的響音,某個毛絨絨的東西在黑暗中輕輕擦過我的肩膀、臉。
我警覺的停下腳步,並從口袋摸出那殺人無數的細刀,我開啟敏銳的五感,現在,連一根針的掉落都能讓我清楚聽見。
果然,那聲音不久後又出現了,我感覺一陣涼風從我臉前拂過,這次,當它一碰到我的肩,我立刻拿起刀,從那地方切砍下去。
對方發出痛苦的叫聲,然後啪搭一聲掉落在地,我很想看看那東西是什麼,因為由我剛才聽到的慘叫判斷起來……那似乎是人的聲音。
接下來的路程,我的刀子片刻不離手,之間又出現了幾次類似的情況,但接下來,一個意外沉重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從它製造的噪音看來,是個不小的東西哩!我看不見牠,但牠卻發出陣陣低沉的吼聲。
如果我屏住氣息的話牠會不會發現我呢?我慌亂的想,還是我該沒命的跑,最後,當牠黏答答的某個部份爬上我的肩頭,我選擇後者。
沒想到,當我一跑起來,身後那腳步也跟著快了起來,壓迫感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近,當牠伸出某個類似觸爪的東西時,我的腳剛好絆到地上的樹藤,跌在地上。
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那龐然大物就已經壓到我身上了,瞬間,我感覺五臟六腑如爆開般的痛楚,我的手上仍緊抓細刀,在一片昏黑的情況下,我盲目的胡切亂砍,但那力道絲毫沒有鬆懈的跡象,我感覺身體快被重重嵌進土裡了,但我什麼都不能做,最後,當我絕望、筋疲力竭之際,我的切砍似乎發揮了作用,那力道稍微鬆了幾秒,我趁這空檔把牠踢開,自己滾到一旁。
那個怪物很快又壓上來,我不斷和牠纏鬥,牠用那銳利、像爪子的東西用力劃開我的皮膚,以他的動作看來,似乎每當我砍牠一刀,牠就會回敬我一馬。
最後我無力再反抗,牠竟也跟著不動了。詭異。
我把身體放鬆,那壓制的力道鬆開不少,最後完全消失。
在躺了一會兒之後,我站起身,伸手一摸,我的臉上有一道深長的傷口,不僅如此,我的手上、身上、背上也都是嚴重的傷,沒想到那怪物會劃得那麼深,隨之而來一陣不祥的暈眩,或許是我失血過多。
怪物消失無蹤,連聲音也沒留下。
於是,我忍著致命的痛楚又走了幾步,沒想到,眼前的黑暗有一絲微光透露下來,我驚奇的往上看,發現枝條已經不再交纏得那麼緊密,微光就是從那兒透下來的,我在中途休息了三次,否則我可沒把握走到最後,一路上靜極了,從上方看去,現在是夜晚,空中懸著半圓的月,我只顧機械般的行走,現在的我什麼都沒有,只剩刀子和空虛無比的心靈。
過了不久,上方的枝葉不再交纏,靜謐的夜空一覽無遺,除非我在做夢,否則空中懸著兩個又大又圓的月亮,這兩個月亮呈現一股妖異、病態的銀藍色,兩旁高聳的樹在這股夜色下似乎被賦予一股全然扭曲的生命,有如儀式,它們的軀幹隨夜色伸展,葉片則安逸的浸潤在月光裡。
除了遠處傳來的流水聲之外,四周萬籟俱靜,似乎在這詭異的土地上,只有樹和月色才是主宰者。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一座童話般的木屋出現,雪白的外牆,側邊梯狀的斜磚頂,磚頂上有兩扇藍框小窗,最特別的是,屋子的結構十分奇怪,呈現一種扭曲的角度,就連煙囪也是彎的,好像正「回頭看」。
於是,我走向小屋,應該有人吧,因為窗子正流洩一股溫暖的黃光。走到屋前,我對一扇方形的大門敲了幾下。
「有人在嗎?」我問道。
大門應聲打開,一個手拿燭台的女人出現,女人個子不高,身穿一襲黑洋裝,在洋裝下包裹著玲瓏可愛的軀體,她的長髮微捲,還有一雙水靈的眼睛鑲在她白晰渾圓的臉蛋上。
「進來吧,你看起來遭透了。」女人的聲音悅耳動聽,她接著拉起我,把我帶往屋子裡去。
我看著屋子內部,裡頭燈光昏暗,散發一股香料的甜味,但從搖曳、橘紅的火光顯現,天花板掛著一長排的動物屍體,燃燒的爐火旁放著一個湯料濃稠、冒煙的黑大釜,地板上還有其它關著生物的籠子,當我們接近某個籠子時,它朝我伸出一片又尖又長的葉子。
感覺到我的吃驚,女人將她天使般的容貌轉向我:「小心,先生,這裡不全是些動物。」
我疑惑的點頭,心裡開始出現恐怖的問題,但她不等我發問:「別盯著它們,否則它們會不高興。」
接下來,我們走上一條更為黑暗的長廊,這時我不禁開口了:「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裡?」女子一面走,一面笑著說:「走廊啊。」
我知道她在裝傻,所以又問了一次,而且更詳細:「我是指妳的屋子和妳所在的地方。」
「如何,」女人突然停下腳步並回頭,她瞇起眼睛:「這裡不太一樣吧?圖納森?」
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從不曾對她透露名字。
「圖納森,」她又重覆了一次:「這裡不屬於世界的任何一角,但它確實存在,世上有許多缺口通往這裡,但一定是罪孽深重的人才會發現它們,然後走來。」
「我的確犯了些小罪。」
「你知道那些罪並不小,」女子仍舊笑著,看不出任何惡意:「圖納森,你要知道,在你來此之前,我就已經對你的事一清二楚了,我希望自己不必費力對你解釋、甚至爭辯一切。」
一陣沉默之後,我開口:「妳是什麼人?」
「我是個平凡的女巫,」她愉悅的說:「想稱呼我的話,可以叫我『看門犬』。」
「看門犬?」我疑惑的問。
「不要懷疑,這就是我的名字,」女巫說:「某人把我創造出來,並給了我這個名字。」
我最後決定不再與她爭辯,只是跟她向前走著,不久,我們來到一個舒適的房間。
「你先在椅子上等我。」她說完就出去了。
我打量四周,發現空間還挺大的,這是個華美的房間,有張舒適、柔軟的大床,羊皮被,織工繁複的紅地毯,還有數個底座是惡魔的燭台。
之後她匆匆回來,手上端著一個畸形的頭蓋骨杯,裡面是墨綠的液體。
「喝下去吧,」她說:「這樣會讓你的傷好更快。」
在她的注視下,我不甘願的喝下它們,原本以為很難喝,沒想到卻出乎意料的甘醇,我問她是什麼。
「喔,你不會想知道的,」她神秘的笑著說:「現在脫掉上衣。」
「為什麼?」
「你身上的傷口要用特別的方法醫治。」
我隨即想起那段恐怖的回憶:「這的確是怪物造成的。」
「那東西其實就是你自己啊,」她出乎意料的說:「那是你的影子,因為有很多不快樂的東西跟著你,所以它才這麼強大。」
「所以說,這些傷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囉?」我吃驚的問。
「差不多是這樣,」她說:「把眼睛閉起來。」
在我閉眼之後,一陣黏答答的觸感爬上我的皮膚,這讓我幾度想轉身逃跑,在一段折磨過後,她終於讓我睜開眼。
「感覺如何?」她問道。
「糟透了。」我皺起眉頭。
「但看看你的傷吧,」女巫笑著說:「很神奇,不是嗎?」
是的,我發現傷口不但止血,也好的差不多了,就連傷痕也只剩淺淺一道,我再度問她關於治療的問題,她只說,某隻動物幫了大忙,而我不敢想下去。
「今天就休息吧,」她說:「明天我必須把你送走。」
「送走?」我問她:「什麼意思?」
「這是這裡的規則,」她柔聲說道:「來此的人如果超過一天不離開就會變成動物,像外面那些一樣。」
「我會被送到哪裡?」
「到他的附近,那個創造我的人,」女巫說:「我必須把來此的人安排在他身邊出現,這是我的職責。」
「安排?」我不解的問。
「是的,我必須把你們這些人巧妙的安排在他生命中,然後讓你們遇見他。」
「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我因命運被別人操控在手上而不悅:「竟有那麼大的權能。」
「我不知道,他從來不肯透露有關自己的一切,」女巫說:「但是,你之前似乎與他見面過了。」
「我們見過?」我吃驚的問。
「是的,」女巫認真的說:「不但如此,你可能還欠他一命呢。」
以目前來說,如果死人會討債,那我真的欠很多人一命,至於救過我的人,我想起那個段在愛丁堡的日子,當我快凍死之際,有人拿了一瓶酒給我,讓我維持一夜的溫暖。
「是他嗎!?」我驚訝的叫出來。
「我不知道。」女巫說。
「好吧。」我嘆了口氣。
「那麼,離去之前,我把它交給你了,當做你來此地的獎賞,」女巫笑著說,一具屍體出現在她腳邊:「僅管做你想做的吧,這裡不是聖域,而是罪惡之地。」
說完之後,她風度翩翩的離去,房門也隨之關上。在搖曳的燭光下,我平視這雪白無瑕的身體,掏出了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