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考特醫生
一.

或許你會懷疑,為什麼我正獨自走在夜晚冰冷的街道上。

就讓我慢慢的告訴你吧。

如你所知,愛丁堡是個寒冷的地方,雪在晚上會有愈下愈猛的傾向,而此時的我恰因某事被逐出家門,做出這決定的是父親,當時,他命令僕人把幾件行李丟在我身上,嘴邊還加了幾句下地獄之類的話,母親倚在他身邊啜泣著。

「再見,父親,」我帶著一抹沾沾自喜的笑意;「不久之後,您或許會在刑場認出自己的兒子。」

這段厚顏無恥的告白並沒有讓他產生動作,但他年邁的臉上除了嚴肅之外,還出現一種近似絕望的表情。「很好,」他冷冷的說:「兒子,你終於可以自食其力了。」

之後,僕人受命把我扔在門外的雪地裡,我當時衣著不多,前襟還是半敞的,寒風於是毫不留情的灌入我的身子。此時,屋內傳出溫暖火光,父親從階梯上注視狼狽不堪的我,我知道他在等待,等待我求他大發慈悲的原諒,但我明白自己不會這麼做。

於是,朝父親露出一個苦笑後,我安靜的離去。

至於我犯下的罪行,怎麼說,是出於那奇怪的嗜好,坦白告訴你,和我類似年紀的少爺小姐間玩的遊戲,我可是半點興趣都沒有,那是什麼東西讓我覺得有趣呢?

不知什麼時候起,我便隨身攜帶小刀,把經過的動物殘忍的肢解,每次切開牠們,我便能感受一股發自內心的快樂。

起先,父母沒有察覺我的異常,他們不是只有我一個孩子,所以也沒心力整天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直到某日,忍無可忍的僕人告訴父親,他的少爺房裡天天出現慘不忍睹的動物屍身。

之後,父親不耐煩的把我找來,叫我別用這些小事煩他,但我根本無法克制自己。這下父親火大了,他把我禁足在地下囚房,命我反省一個禮拜,第三天的夜晚,無法切割的我瀕臨精神崩潰,我明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想出一個大膽的計劃。

夜晚,當女僕為我送來晚餐時,我用甜言蜜語誘惑她留下,沒想到她很快就答應了,這不正經的女人,就在她進房的同時,我馬上把門反鎖,她不覺得事情有什麼不對,所以也沒多問。

就在我轉過身時,她投入我懷中。

「少爺,我其實喜歡您很久了,」她依偎在我身上:「我可以把一切給您。」

「真的嗎?」我笑著說:「所以我做什麼妳都不生氣囉?」

「是的。」她說。

之後,我將她拉近,吻她,我一手輕撫她金色的長髮,一手則從口袋裡拿出細刀,接著,我扯住她的頭髮,並迅速割開她的喉嚨。這可憐的女人根本來不及慘叫就魂歸西天了,我把她的屍體赤裸的平放在床上,然後像切魚一樣的切開。

和之前的動物不同,她是個人,我冷靜的把刀子斜斜刺進她的喉根,然後慢慢往下劃開,我切得很淺,這是為了不傷及內臟,看著細小的血滴追隨薄薄的刀子往下滑動,還有那富彈性的切割感,真是言語無法形容的美妙!

之後,我把她覆著滑韌油脂的皮膚朝左右拉開,端詳裡頭血淋淋的內臟,它們是如此醜陋,難怪要藏起來,但同時看來又抽象無比,像極一幅狂亂的畫作。

結果,我用這種方法連續殺死四個僕人,父親很快就知道了,他當然無法相信平常乖巧的我會做出這種事,他問為什麼,我答不知道,最後他無法忍受我的態度,決定將我逐出家門。

事情這就是這樣,我於是身無分文的走上寒冷的街道,幾個小時後我累壞了,所以決定找個能睡的地方,其餘明天再說。

幾分鐘後,我在鋪磚的黑暗路旁找到一張長椅,寒風讓我失力的倒在椅上,我心想,如果這時有哪個好運的賊,一定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搶走我的東西。

在疲累中,我慢慢閉上眼睛,離天亮還有好幾個鐘頭,坐在這兒必死無疑,雖然心中的危機意識逼迫我振作,我卻無力辦到,就在同時,我感覺一股力在肩上晃動著,這突如其來的搖撼讓我勉強睜眼。

因為倒在長椅上,所以我最先看到的是一襲灰大衣,是父親嗎?我把頭往上抬,發現一張生殊的臉孔。

「有何貴幹?」我沒好氣的問。

眼前的人將頭歪斜了一下,然後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幾歲?」

我沒回答,男人因我的沉默搖搖頭,還發出嘆息:「又一個沒腦袋的。」

這話讓我受辱,但我全身關節酸痛,所以無法好好回敬他一馬,此時,他突然彎下身並將臉靠近我。這動作為我帶來壓迫感,我撐開眼,想藉機看看這無禮之徒長什麼樣子。

這目的達成了,首先,他有兩片隨時都帶著似笑非笑弧度的嘴唇,接著是高挺的鼻子,至於眼睛,這是最難以形容的部份,那對眼裡睛藏著有如揉合世間一切滄桑破敗的感情,而種種黑暗因子令它們在夜晚熠熠生輝,看不出年齡。

「這種天氣還出現在街上,你是想死嗎?」當他問這問題的時候,眼中更閃爍了一層狂熱的光芒。

「不甘你的事。」我說。

「好吧,」男人回到正常位置,臉上帶著匪夷所思的笑意:「你就活下去吧,一定要活下去喔。」

說完之後,他把一瓶酒放在椅上,優雅的離去,我盯著他消失的背影,最後看看身旁的酒,波爾多、五十年份……

果然一口見效,我的身子暖和起來,之後,我的腦袋按步驟昏昏沉沉,或許我醉了?但我只覺眼前一切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於是,懷著詩情畫意,這一夜雖有陰風不斷從我耳邊呼號而過,但我心卻平靜無波、一夜無夢。

事情還是得出代價,早晨一睜眼,我立刻因昨夜的酒精而頭痛,加上睡姿不良引發的酸楚,我的確很想一頭撞死!隨睜眼而來的問題不只酸痛,還有一些必須認真思考,以我目前的情況來說,最危險的部份就是身無分文,所以我必須賺錢,這是活下去的基本原則。

於是,我決定把命運交給第一個讓我看見的東西─── 一間髒破的旅店,當我踏進門檻,立刻有人出而相迎,畢竟我當時穿的是富子的衣服,所以,那生了一張老鼠臉的店主就不得不對我獻殷勤了。

「這位先生,需要什麼嗎?」他以他所能的範圍對我擠出一個親切的表情。

我對他噁心的態度視如糞土,我想,說出此行的目的會不會讓他誠懇一點?

在我想入非非的同時,他甚至主動問我:「需要酒嗎?還是房間?」

我搖搖頭:「我是來找工作的。」

他起先或許沒聽懂我的意思,只見我露出怨毒的神情後,他才恍然大悟:「噢,跟我來。」

於是,這骯髒的男人領著我穿過凌亂的桌椅、吧台,來到一扇外頭垂著白布的門前,男人先進去了幾分鐘,或許在稟報吧,之後,他笑著出現。「就是這兒了,」他說:「進去之後,別忘了禮貌。」

果然,在煙霧瀰漫的房裡坐著一位抽煙、珠光寶氣的老太婆,她可是我看過全世界最醜陋的了,當她咬住煙柄時,任何人都能輕易撇見她那黑髒的爛牙,而她的眼睛正瞇成一線,用冒犯的眼光上下打量著我。

「找工作嗎,小子?」老女人開口了,聲音和她的長相一樣污濁:「你會些什麼呢?」

我恭敬的回答她自己什麼都不會。

她發出輕蔑的笑聲:「是啊,看你這衣服應該是來自有錢家庭吧,這種人當然什麼都不會,你父母倒是把你養得細皮嫩肉的啊?」

聽到父母,我不禁皺起眉頭。

「怎麼,戳到痛處了?」老女人笑著說:「是不是被趕出門啦?」

「沒錯,是他們太大驚小怪。」我回答她。

「唉,」她嘆了口氣:「在我遇到的浪蕩子之中,十個裡頭有九個會說這種話。」

「夫人,我是來找工作的,」我說:「不是來聽妳說教的。」

「呵呵,」女人朝我的方向吐了一口白煙:「好狂妄的口氣!」

之後,她又問了我一些關於專長的問題,我老實的告訴她就是切割,而她笑著搖搖頭,問我會不會洗碗,我說會。

「那你就先在廚房裡幫忙吧,」老女人心不在焉的說:「順便學習做人的道理。」

我起先不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出現在廚房的剎那,人情冷暖就出現了,廚子簡直不把我當人看,他們把最困難、粗重的工作分配給我,自己則在一旁鬼混,為了自己著想,我忍氣吞聲的做了一個月,懷著恨意和殺人的衝動。

這旅店其實是別有玄機的,他們不只提供酒和餐點,暗地裡還提供各種女人,而淫媒就是接應我工作的老太婆,大家都稱她為費格朗夫人,為了多賺點銀子,她自己也常投身戰場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似乎沒有付錢的打算,而在他們無情的折磨下,但過度壓抑本性的我還是做了壞事,我無法克制自己切割的慾望,也無法忍受這無法讓我切割的地方,某個夜晚,我於是潛入主廚的房間,殘忍的殺了他,<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沒錢就用身體付」。>手段幾近禽獸,之後我把他支離破碎的身體蓋上棉被,在夜色裡捲款逃出旅店,那些錢夠我活一陣子。

我當下決定找間旅店避一避,於是,我沿河走到偏遠地帶,不管怎麼壓抑,卻還是在途中殺了七、八人,下手之後,我把他們隨意丟在大河附近,反正依我看,光是認出他們的身份就必須花一段時間,足以讓我逃走。

一面走著,過往的景象竟一一浮現了,先是那段貴族的日子,回想起來,我從沒讓父母操心什麼,只要父母的安排,我連腦子都不敢出現違逆的想法,由此,我的童年被迫在宅裡學習枯燥的歷史、人文、和該死的禮儀等等。

雖然身邊有著最昂貴的飾物、最華美的衣服,我卻沒真正快樂過,那些東西頂多是一放下就讓我不屑一顧,我最想要的東西───或許是自由。

它在一個平民身上看來如此簡單,好比一個牧人,在早晨讓羊兒飽餐之後,大可到酒館休息,或溜到山谷放聲高歌,但因為我是個貴族,所以必須在經過一間酒館時候露出鄙夷神情,如果有牧人從我乘的馬車前經過,我則得立刻拉起窗廉。

是的,我要自由,那段日子雖然衣食無缺,但我其實非常、非常痛苦。

記得五歲大時,兩位僕人來到我房間,硬生生的把我從滿屋子的絨毛玩具中帶走,他們帶我到一張大桌前,父親在那兒,旁邊還坐了一位老態龍鍾的陌生人,父親看見我的不安,便將他介紹給我。對方是有名的貴族家教,柏金‧米奧先生,他笑臉迎人的說了些恭維的話,我則如機器般回應他貴族的禮數,他笑了笑,說我是個聰明的孩子。

但所有禮數僅止於此,在父親安心把我交給他後,他那殘酷的一面就出現了,在教育過程中,他不反對用教鞭對付學生,甚至用一些殘忍的手段讓學生達到學習效果,而我父親,那一切的主宰者在我提起勇氣對他訴苦時非但沒有幫我,還十分贊成柏金‧米奧的教育方式,他說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是個經不起考驗的軟腳蝦。

而當天,當米奧先生為我呈上第一份課表時,我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淚,因為那被精美格子框住的課程,迫使我乖乖坐在位子上,文學後是算術,算術後是歷史,雖說有假日,但頂多只能騎馬,或藉口參加別人的邀宴。

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沒興趣,給我自由!

可惜情況並沒有改善,父母無法體會我的痛苦,只是加諸更多在我身上,七歲那年,另一位老師───卡爾‧奧斯本出現在我眼前,原來貴族都必須有音樂才華,這個人的出現也在父母的精打細算中,於是,在我滿滿的課表外,又加了音樂史、鋼琴、小提琴。

雖說我憎惡一切,卻還是把它們學得不錯,十一歲那年,我受邀參加皇家學院小提琴演奏,我如機器般的拉奏引來一陣充滿驚嘆的掌聲,但我一樣悶悶不樂,圍繞在我身邊的美妙讚嘆,只為我增添了空虛感。

我很痛苦。

我對自由的希望隨著年齡淡薄了,但另一種扭曲的東西卻因而產生,十二歲那年,只因為一次測試的失誤,家教指責我對課業漫不經心的態度,心中一股怨氣無處發洩,我於是走到庭院,當時是盛夏,顏色特豔的花朵都在此時綻放,這景象並沒有讓我心情好轉,就連鳥兒的啾鳴在我耳中也成為噪音。

逃不了……

此刻的我正如籠中鳥,雖不擔心外來的威脅,卻無自由可言,依我看,這種日子會繼續下去,我長大後也會成為冰冷的貴族,就和父母一樣,而他們以這種兒子為榮。

我慢慢的死了,那快樂的我,不,或許早已死去。

但是,有個東西還在,我說不上是什麼,該說是空虛嗎?還是對於無法得到自由的遺憾?不,我想了想,

是恨。

一隻蟲子從我眼前爬過草地,蟲殼在陽光下反射墨色的光澤,在牠爬過我身前時,那黑暗的恨意就爬上我心頭了,貴族不是什麼都能得到嗎?但我費心想要的東西現在連一隻蟲都輕易擁有?

接下來是一段漫長的時光,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只知道恨意不斷從胸中流湧而出,當我回神時,那有著黑殼的鍬形蟲已被狠狠扯去四肢,而中央軀殼則被打個粉碎,只見碎裂的軀殼間擴散一股帶著腥味的黏液。

我翻過手背,發現在小指連接手掌的部份皮膚也沾著黏液,顯然我剛才是把手握成拳,狠狠捶死牠的吧。

一名穿著白圍裙的女僕朝我跑來,她是將來註定命送我刀下的其中一位。

「少爺,剛才大家都在找您呢!」她說:「請回去,否則老爺要生氣了。」

我沒聽到她的話,只瞪著死蟲發呆,在殺了牠的瞬間,我心中的某個空洞被填滿了。女僕見我一副失神的樣子,就直直朝我走來,看到我剛才的傑作,她只厭惡的皺起眉,對她來說,這頂多代表她要多花幾分鐘清掃蟲屍。

「真是的!」她譴責的皺起眉:「看您幹了什麼好事,牠哪裡惹到您了呢?」

我完全說不出話來。

「算了,走吧。」她以健壯的手臂扶起我。

沒錯,我找到了另一種自由。

時間回到現在,那扭曲的欲望已深植在我心中,我雖因自由而欣喜,但過去的恨還在,只要它在,我就必須殺人,以彌補心中那永無止盡的黑暗。由此,殺人對我來說成了一種習慣,一種讓人顫慄的悲哀快樂,我的雙手染血,但血對我來說卻是洗淨、救贖。

到頭來,我真的擁抱自由了嗎?

傍晚,我又殺了一個人,他只不過是個孩子,當我把他的屍身拖曳到河邊時,昏暗的河面出現倒影,我凝視水中的臉譜,發現自己完全認不得這個人,小時那蒼白、憂鬱的臉孔,如今已轉化為毫無表情、沾著血的面容,記憶彼此交錯,只有一個地方沒改變,就是那有如下著大雪、冰冷至極的眼神。

我的手緩緩爬上沾血的臉頰,濃重的血液在我顫抖的指梢滑動,我試著讓自己有些表情,在我試著笑的時候,從我喉間傳出的是一陣乾澀的低鳴,最後,我嘗試哭,但那冰冷的眼中卻流不出半滴眼淚。

「啊……哈哈…」終於,我明白自己徹底毀了。

「哈哈哈。」從我口中發出的,是一陣發自內心深處酸楚、苦澀而絕望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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