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考特醫生
八.

經過整整一週的折磨,我終於從病魔手中脫離,在他們醫治我的前幾天,我的態度十分不配合,就算他們把藥水倒進我嘴理,我一樣會在下一秒吐出來,而且除非我昏倒,否則我不閉眼休息。

文森似 乎十分苦惱,某個早晨,他親自把早餐端到我房間,我睜著那雙無神的眼睛看他,他則明白我昨天又沒睡了。

「怎麼回事?」他問我:「聽說你昨天又沒吃藥,你在不滿什麼?僕人對你無禮嗎?」

我搖搖頭,從床上坐起身子,然後朝他伸出一隻手,他以為我要說話,所以很自然的把頭湊過來。

可惜他錯了,我的手緊抓住他的領口,然後使力把他扔到一邊,文森因這突如其來的攻擊而跌坐在地,我看著他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

「圖納森,」文森的眼中閃爍著怒火:「你最好適可而止。」

我露出笑意,總之,我不會對你們採取一丁點的配合,我恨你們。

「我知道你恨我們,」文森平靜的說:「而你的確有理由這麼做。」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必感到驚訝,」文森說:「我對你的過去和未來都一清二楚,你在想什麼當然也逃不出我的掌握。」

「原來你很清楚,」我壓抑自己的怒火,一面覺得這段話好像在哪裡聽過:「你們真是群自以為是的傢伙。」

說完之後,我想從床上爬起來給這傢伙一點顏色瞧瞧,只不過我的腿像棉花一樣軟弱無力。

「我也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想,」文森說:「只因為我們救了你,讓你繼續活著,不是嗎?」

「總之你們不該多管閒事,」我說:「不久後你們會明白,這是你們犯下最大的錯誤。」

「別忘了我對你一清二楚,」文森說:「你必須活下去,因為你有尚未完成的事。」

「少說鬼話,」我說:「我現在唯一的使命就是宰了你們。」

「不,」文森搖搖頭,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撮綑著細繩的褐色髮絲:「這是你的東西,在最危急的時候,你還是沒有辦法拋棄它,它一直跟著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我也說不清這是什麼,只是它似乎在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在身邊了,而且在我握著它的同時,會有一種異樣的哀痛。

「這些日子以來,你都做些什麼夢呢?」文森笑著說:「兩個月亮、女人、屋子?」

「沒錯,它們不斷出現在我夢裡,而且最近次數越來越頻繁,」我疑惑的說,這男人看來沒有外表那麼普通:「每夢見一次,我就懷疑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的夢是真實的,」他平靜的說:「這撮頭髮其實來自你夢中的女子,你對她有所承諾,而她的咒語也因為你的承諾而綑綁在你身上。」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哭笑不得的說。

「想知道嗎?」文森笑著問我:「關於那場夢的故事?」

「我總覺得自己應該知道,」我若有所思的說:「但是又被我忘了。」

「事到如今也該告訴你了,圖納森,」文森說:「你聽好,接下來,我將告訴你女人的名字。」

「女人的名字?」

「是的,如此一來,她對你的咒就解開一半,你會因此記起一些事情,但另一半的咒必須由你自己解開。」

雖然充滿疑惑,我還是點了點頭,而他把嘴湊進我耳邊。

「看門犬。」他輕聲的說。

一瞬間,波濤洶湧的情感從心頭深處湧現而出,它們是如此強烈,緊緊抓住我每一根神經,而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當我再度睜眼時,發現自己就站在夢中的那幢屋前,我顫抖著伸出手,觸摸那深藍的窗框和屋瓦,空中的兩輪月亮依然又白又大,現在我確切明白,自己曾經來過這個地方,我吸了一口靜謐而盈著草地清新的空氣。

「我們終於又見面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我倏地回頭,那不斷出現在夢中的美麗女子就站在我眼前,她那淺淺帶著責難而溫柔的笑意瞬間勾起我的回憶,而我失神了許久才開口。

我驚奇萬分的說:「這也是夢境的一部份嗎?」

「對,這是夢,卻也是真實的,」她柔聲說道:「圖納森,我在你身上的咒已經解開一半了,你想起自己當時是怎麼來的嗎?」

「我想起來了!」我說出遺忘已久的回憶,它們如今再度鮮明而顯得井然有序:「那條森林小逕。」

「是的,」女巫伸出一隻手,輕撫我的臉頰:「你之所以想起來,代表你已經和那個人相遇了。」

在她的輕觸下,我的心靈完全舒緩下來,我嗅到她的髮香,並感受她的真實,這不再是一場遙遠的夢境。

「這是不是妳的東西?」之後我打開手掌,那撮髮絲在我攤開的掌心裡。

女巫笑著把我的手合起來:「這是我送給你的。」

「是嗎?」我朦朧的回想,卻不記得這件事曾發生過,一瞬間,我只感覺到難以言喻的哀傷。

「咒只解開一半,」女巫說:「另一半得靠你自己,到時候你會完全想起來。」

「我不懂妳的意思,」我說:「另一半的咒是什麼,又該怎麼解呢?」

「我無法告訴你,」女巫說:「你現在正按著命運的腳步走,在完成該做的事之後,命運自然會帶領你找到解咒的方法。」

「對了,」我尷尬的說:「我似乎對妳承諾過什麼,但我現在卻一點印象也沒有。」

「沒關係,」女巫再度微笑:「你正在實現諾言,而你曾答應把我從這裡解救出來,還記得嗎?」

我糢糊的點點頭,而她似乎也看出來了,此時她走近我,然後把手輕貼在我胸口:「時間到了……」

「等等!」我急切的說:「我還沒弄清楚……」

「再見,圖納森,獵犬會帶領你。」

然後,她把我往後一推。

我從一片黑暗中睜開眼,發現自己依然在那可憎的床上,文森坐在床沿,他將手輕輕從我額上拿開:「三分半……我接的剛好。」

小屋、月、女人不復存在,一切又回到最原本的景色,我如剛出水面的潛水者般大口喘氣,這趟奇妙的旅程對我依然虛弱的身體造成負擔。

「怎麼樣,你看見了嗎?」文森問我。

「看見一部份。」我回想剛才發生的事,它們如今鮮明的烙在我腦海中,不再逝去。

「命運必須繼續前進,」文森沉重的說:「明天我將帶領你走向另一個轉折。」

「什麼意思?」我問:「還有,你們為什麼救我這個殺人犯?一切都很沒道理,我認識你嗎?」我幽默的想,這可能是另一段被遺忘的記憶。

「不,」文森說:「之所以救你是命運使然,簡單的說,我註定要救你,而你也註定被我救,你大概知道這些就夠了。」

「我不明白!」我惱火的說:「這一切!還有我的生命簡直都莫名其妙!」

「告訴你一件事吧,圖納森,」文森說:「情況可能比你想像的更糟,這個地方,這幢房子其實已經是他的一部份了,而這裡頭的人,從僕人到馬伕,有些跟你一樣,是命中註定要遇上他的人,只不過,他們在必須做出選擇時做了錯誤決定,他們沒有看見真相。」

「什麼意思?」我問:「他控制這裡嗎?那些人做了什麼決定?真相又是什麼?」

「我不能告訴你,」文森說:「但是,你眼前所看到的,包括我在內,在他的改造下都已經不是人了。」

接下來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他似乎正等我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我沒有:「既然不是人,那你是什麼東西?」我一面問,一面苦笑著。

他並沒有因我冒犯的口吻而發怒,反而笑了起來:「我不是遇到那個人才在會這裡,而是和你夢中的女人一樣,直接被他製造出來,所以我『永遠』必須聽他的,像『看門犬』就是把到她那裡的人安排進我主人的生命裡,而我呢,則是負責尋找、接濟那些人,讓他們準確的遇上主人。」

這次,我可能真的露出驚訝的表情了:「你到底是誰?」

「我是『獵犬』,」他神色黯然的說:「而在我的帶領下,你將於明天準確的遇上他。」

「我不要,」我說,一面從床上撐直身子:「你們休想再次主宰我的一切,我現在就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你逃不了的,」文森說:「雖然我知道你不會聽我的忠告,但我還是得告訴你,進來這裡之後,你不可能做出任何違背他心意的事,除非他希望你這麼做。」

我沒有回答,只昏沉的走到床頭櫃前,小刀在櫃子上,我把它收進口袋裡。

「這裡是他的世界,你不可能離開。」文森說。

「對不起,」我毫不留情的說:「我寧可回到街上成為被緝捕的殺人犯,也不想待在這該死的地方。」

「好吧,」文森嘆了口氣,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你儘管去吧,反正這裡一個守衛也沒有,沒人會阻止你。」

我於是走向房間敞開的白楊木門,文森只是靜靜的站在一旁,他完全沒有阻止我的打算,很好,我心想,這世界上最好有可以擊敗我的難題,如果路上有人阻止我,我就殺了他們。

於是我離開房間,眼前是鋪著精美絨毯的長廊,長廊盡頭是一道灰白相間的大理石梯,石梯兩側的牆上綴有雕刻繁複的雲母燭座,它們如今正散發柔和光芒。

不論從任何角度看來,這都是幢華麗至極的房子,雖然我也曾是貴族,但一路出現的珍奇寶物卻還是讓我大開眼界。

至於守衛的部份倒是真的,我像鬼魂般安靜的走過大廳,但完全沒出現阻礙我的人,在我經過廚房時有幾個僕人,他們只看了我一眼,當某個女僕端著呈有菜餚的大銀盤出現時,我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妳知道我在做什麼嗎?」

「圖納森先生?」她露出天真的表情:「您要走了嗎?今天有烤全雞呢。」

我盯住她,想從她臉上看出一點破綻:「妳知道了?」

「是啊,剛來這裡的人都有逃走的習慣,」她神態自若的說:「希望您留下用餐,因為您是主人的貴賓。」<

>不管我怎麼做,聽到她的話後都無法露出自在的表情,眼前有一座深不見底的螺旋梯通往地下,我試著往下走幾階,但一股無名的恐懼立刻讓我卻步,那是某種惡劣的預感,似乎訴說著如果往下走,我將永遠無法回頭,沒多久,我氣餒的折返了,這是個讓人迷惘的地方,文森說的沒錯,我無法輕易離開。

離開螺旋梯後,我由長廊游走到餐廳,看來我正好趕上午餐,文森已經在那兒了,我頹喪的在他身邊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像隻鬥敗的公雞。

看出我的失敗之後,文森什麼話也沒說,只對我笑了笑。

「這個地方有問題。」我說,經過那令人渾身發冷的感覺後,這是我唯一能用言語表達的感觸。

「所以別再想逃走的事了,」文森切下一小塊鮭魚送進嘴裡:「你是一定要遇到他的。」

我厭惡的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眼裡沒有嘲笑的成份:「你等著瞧吧。」

文森輕笑兩聲,然後啜了一口紅酒:「取代他是唯一的辦法,每個人都想這麼做,但從來沒人辦到過。」

我謹慎思考他的話語,明白這不是在開玩笑,以目前來說,我大概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問題就出在這裡。

「文森,你難道不想逃走嗎?」我問。

文森眼中閃過一絲危險,接著緩和下來:「別亂說話。」

「依我看,你和看門犬一樣,」我說:「你們都想擁有自己的生命,不想受制於人。」

沒錯,」他嘆了口氣:「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被創造出來,所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我們沒有自己的命運可言。」

因此,你們就玩弄別人的命運嗎?」我克制住自己突然飆升的怒火:「為什麼?」

「因為只有你們才有能力摧毀他、取代他,」文森說:「我們只是把希望放在你們身上。」

「那他為什麼還要我們出現在他身邊?」我靜靜的問。

「當那些有罪的生命經由我的帶領遇上他時,對他來說就像另一場新的遊戲,」文森說:「他完全沒想到你們哪天會反咬他一口,而事實也是如此,一開始,我對每個來這裡的人都充滿期望,看門犬也一樣,我們認為你們有能力凌架他、讓一切結束,但每次都失敗了。」

「之前有幾個人來過這裡?」我疑惑的問:「他們最後又到哪裡去了?」

「數不清的人,」文森簡短的說:「那些人最後都成了他的食物。」

我聽了毛骨悚然。如果無法贏他,我最後的下場將慘不忍睹。

「對你們來說,這也是場遊戲,」文森說:「存或滅,就這兩種選擇,只不過,目前沒人活下來就是了。」

我沉默不語,一邊為自己不幸的命運哀悼。

「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文森一面說,一面站起身子:「我們能做的,只是把期望放在一個人身上,這或許有點自私,但我們也無能為力啊。」

這個夜晚過的十分漫長,心中雜亂的思緒讓我無法閉上眼睛,我擔心許多問題,甚至疑惑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地方。

該到的時候還是到了,第二天用過早餐後,文森把我領向「他」,那是一趟奇妙的路程,我一語不發的跟著他走,一路先登上一道長的可怕的階梯,然後是數不清的迂迴走廊和房間門轉角,我曾試著把它們記住,但沒多久就放棄了。

最後,文森在一扇看來普通而和善的門前停下腳步。

「已經沒有退路了吧?」我苦笑著。

他只是深不可測的盯住我一陣子,或許有很多話想說,但他最後只是搖搖頭:「圖納森,接下來看你自己了,還有,別讓我們失望。」

我沒有回答他。

「現在照我的話做,」文森說:「敲門。」

我遲疑了一會兒,最後不情願的朝木門敲了兩下。

「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圖納森!」我對著門吼道。

門內很快有了回應,透過門,那是一陣低沉冷澀的聲音:「很好,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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