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接近中的細長黑影,恐懼淹沒了一半的我,另一半的我對黑暗早已麻木,只茫然開始思考活下去的辦法。
人類真是矛盾,我想,平常不斷渴求死亡擁抱的我,在死神接近的同時,卻又如同跌進火海裡的飛蛾般驚惶失措,只求苟延殘喘的活著。
此時,我腳下是一整片纏人的硬刺蒺,它們早在我移動時就把我割得傷痕累累了,巨大樹根在地上盤根錯節的伸展,拖慢了我的行動速度,另外,煙霧和從扭曲枝幹上垂下的茂密氣根也阻礙了我的視力,總之,我的情況可說不利到了極點。
「我要這個人,」一個尖細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你們最好別跟我搶。」
「不,我等夠久了,」女人的聲音:「輪到我才對。」
「這個人是我的,」少年的聲音:「我上次沒有參加。」
「你們幾個少胡說八道了,我確定這次是公主。」老人的聲音。
我小心翼翼的聽著這段混亂的對話,期間,那些黑影已不知不覺且無聲的穿越枝幹、到我眼前來了,他們似乎刻意保持了一小段距離,並把我圍住,在霧中,他們沒有固定形體,而是隨煙起伏霧變化著,我開始懷疑刀子會不會對這群鬼魂似的傢伙有用。在徹底包圍之後,那些看不清臉孔的影子立定不動了,總共有十二個黑影,他們之間各夾了一棵巨樹,雜音越來越少,最後安靜了下來。
「圖納森,歡迎來到『死靈門』,」單獨是女人的聲音:「我們已經等你很久了。」
我看著身影,一面揣測聲音是從哪兒飄過來的:「死靈門?」
「沒錯,」女人說:「既然有一個活人進來,就代表有一個死靈會被解放,而活人將接替死靈的位置。」
「是的,永遠要是十二人,這樣才能保持平衡。」少年說。
「至於這次和你交換的是『不祥公主』,也就是我,」女人說:「而你,圖納森,你『瘋狂殺手』的靈魂將會取代我的位置。」
我聽了之後只是冷笑:「交換角色,難道史考特容許你們整天玩這種幼稚的遊戲?」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煙裡飄來若隱若現的低泣聲:「他說我們幼稚。」
「別哭了,巨嬰,」那尖銳的聲音說:「他下一刻就會知道的。」
之後,其中一個黑影顫了一下,並緩緩朝我飄過來,在霧裡,我漸漸看清她的臉孔,那是一張蒼白、病態、扭曲,毫無女性美可言的女人臉,她冰藍的眼裡帶著疲憊和冷漠,除了臉孔之外,她其他部份都埋藏在一片茫茫黑煙中。
「接下來是我們兩個的事,」她扭動嘴唇:「其他人是插不上手的。」
「我問妳,」我突發奇想:「連妳也是被史考特創造出來的嗎?」
「不,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不祥公主說:「但我可以直接告訴你,一百年前,我和你一樣是藉由看門犬、獵犬的帶領下才到這裡的,不幸的是,進了『死靈門』之後,我的能力不足以打敗想替代我的幽靈,所以成了他的替代品,今天這件事終於可以結束了,依照歸定,解決你之後我就能離開。」
「所以,」我笑著加重語氣:「妳整整當了一百年的死靈。」
「是啊,你很快就會嚐到這種滋味了,」她慘淡的笑著:「雖然我認為你會很可憐,但對自己的利益也不能不顧啊。」
這時,她身旁出現一面巨大的雕花古鏡,鏡子安靜的聳立在煙霧中,女幽靈迅速鑽入鏡裡,消失了,我疑惑的看著鏡面,發現鏡裡除了我之外什麼也沒有,此時,另外十一個黑影和樹突然消失無縱,一切再次墮入黑暗。不久之後,鏡裡的景象由澄明變成一片污濁,一隻大黑手突然從鏡中的汙濁堆裡伸出來,我整個人被緊緊抓住,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已陷入一陣迅速拖曳的狂風中,那隻手緊緊抓著我的領口,我無法掙扎,而強風和從我耳邊呼嘯而過的尖聲怪叫更幾乎讓我窒息。
最後,我重重掉落在一面冰冷的木頭地板上,不過,眼前還有更恐怖的事實等著我,在我還未起身的同時,貼在地板上的耳朵就聽到一陣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波爾?」年輕女孩的聲音:「波爾先生?」
一股寒意襲來。
「波爾,你吃錯藥啦?」
聽到這聲音之後,我抬起頭,出現在我眼前的是瑪麗和狄嘉,他們臉上雖然帶著暖陽似的笑意,我的心卻重重往下墮,而我在瞬間回到了「獨臂」,維恩的店,那悲哀的時空裡。
至於幽靈跑哪兒去了?我環視這令人熟悉的環境,卻再也找不到。
「波爾先生,為什麼不起來呢?」瑪麗笑著問,手中端著一只木盤。
「他在等妳去扶啦,」狄嘉說,一面伸懶腰:「心機重。」
我笑不出來,伴隨他們出現的並非快樂,而是全然的折磨,我起身拍掉衣上的灰塵。
「怎麼了?」狄嘉看著面色陰霾的我:「你今天不太對勁喔,難道在擔心明晚盜賊的事嗎?」
不斷襲捲而來的哀傷扼住我的咽喉,狄嘉,我看著他,或許他不知道這所代表的意義,如果真照他說的,代表他明天就要死了。
「沒事。」我擠出一絲笑容。
「算了,」狄嘉說:「去大廳吧,大家都在那裡等你。」
「等我?」
「不是你叫大家在那兒等嗎?」瑪麗說:「你說有重要的事要宣佈。」
「好……我待會兒過去。」我模糊的答著。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波爾早已死去,瑪麗則因我的欺騙而深受傷害,不論是否在現實中,這件事不必發生第二次。此時我獨自走向人聲鼎沸的大廳,和之前一樣,所有人看到我都舉杯歡呼,把我當成英雄,但事實並非如此。
「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各位,」我沉重的走到台前,聽眾則屏住氣息:「首先,我必須道歉。」
「原來你也會道歉啊?」比爾笑著說,一面喝麥酒。
「沒錯,我欺騙了你們,」我說,台下人不解的看著彼此:「各位,我是個殺手,我是圖納森。」
這句話讓台下陷入一片寂靜,我無法感受痛苦,只覺得木然:「很抱歉,波爾這個人並不存在。」
接著,在寂靜中,比爾首先起身並獨自朝旅店門走去,有不少人跟進,最後,原本誓死要一起作戰的朋友都離去了,狄嘉也是,旅店只剩瑪麗和我。
「瑪麗?」她臉上的表情讓人心寒。
「不必說了,」她冷冷看著我,眼神就像看到世上最卑賤的生物般:「你這個騙子。」
我沒有回答,但她猙獰的轉向我:「我會恨你一輩子的,圖納森,我明天就要被帶走了,維恩也會恨你,我們詛咒你下地獄。」
然而,我早已在地獄中。
「圖納森,」她輕盈的走向我,眼中飄散著恨:「當你殺人的時候,為什麼沒想到罪惡的自己呢?」
我沉默不語,她繞到我身後:「世上有那麼多人恨你,幾個寡婦因你失去丈夫?而你自己卻想活下去?簡直是魔鬼!下流!」
我在下一秒揮刀割開她的頸子。
倒地的瞬間,我瞥見她臉上驚慌失措的表情,我走向她:「不祥公主。」
「為什麼被你發現了?」她笑著說,一面把脖子上的血抹掉,然後站起來:「你看,瑪麗的衣服被你弄髒了。」
「即使心裡難過,她也不會說出這種話,還有,不要用瑪麗的臉看我,」我把細刀指著她:「我很想吐。」
她笑了幾聲,變回原來的樣子:「是嗎?那你臉上悲哀的表情是什麼?」
之後,我隨手拿起桌上的蠟燭台,並重重摔向幽靈身後的一面梳妝鏡,在鏡子破裂的同時,她身體也破出一個大洞,我可以透過她破裂的軀殼看到後面那被砸碎的鏡子,她慘叫一聲。
「其實我早就覺得這裡不對勁了,到處都是鏡子,根本不像維恩的店,我猜妳必須靠它們才能行動,」我說:「丟燭台只是想做個實驗而已,沒想到是真的。」
她露出驚惶的表情。
「我想,如果把所有的鏡子都打碎,妳會不會就此消失呢?」
「討人厭的傢伙,」她的態度似乎好了些:「其中一面鏡子可以讓你回去,還是你想被困住?」
「如果問妳哪一面,妳會告訴我嗎?」我苦笑著說。
她沉默不語,我則把燭台撿起來丟向另一面鏡子,她身上的洞因此擴大,終於,在我丟了四面鏡之後,她說了,此時她一半的臉已經消失:「長廊盡頭。」
我押著她穿越幽暗的長廊來到鏡前,關閉了所有慈悲心:「我先進去,如果妳在後面搞鬼就死定了,懂嗎?」
她只剩半邊的臉露出絕望的神情:「我這樣已經回不去了。」
「那是妳家的事。」我沒有同情這個人,而是直接走回鏡裡,進去之後,我把那面鏡也砸了,以確保她不會跟上來,不久之後,我就被那隻污濁的大手抓住,它似乎是盡力把我丟出那面雕花古鏡,我在瞬間回到「死靈門」裡。
另外十一個幽靈很快的聚向我,他們大概抱著迎接新夥伴的心態而來,只不過事情出乎意料,他們發現自己眼前是活生生的人。
「什麼?」其中一個聲音說:「他還是個活人?」
「不祥公主呢?」另一個焦急的問。
「很可惜,」我說:「她沒有跟上來。」
「糟了!只有十一人的死靈門是很快就會傾塌的!」
說時遲那時快,「死靈門」劇烈震動起來,所有樹在瞬間往外揮舞枝幹,原來他們是有生命的,濃霧很快的散去,地上的硬蒺也如蛇般扭動,我聽到十一個死靈越來越遠的慘叫聲,他們似乎正被吸進什麼地方,最後消失無蹤,震動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景色有如地獄般令人膽懾,平靜下來之後,死靈門瀰漫一股詭異的寂靜,霧已散去,我審查這荒涼空間的盡頭,發現不遠的空間中有一條大裂縫,那裂縫正不安份的抖動著,而且還發出微光。
我走向裂縫朝裡看,發現裡頭連接另一個奇妙的空間,我索性把裂縫左右拉開,更多的光進入我眼裡,最後我直直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