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考特醫生
十一.

進去之後,我立刻浸淫在另一種氛圍裡,和剛才的空間不同,這是個寂靜而充斥橘紅光暈的地點,光來自地上數不清的白蠟燭,放眼望去,蠟燭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在光源下,我看到溼答答的暗紅色地面,而空氣中瀰漫一股腥味,上頭或許是一片朦朧的黑色煙霧?我往前走去,一路小心翼翼的略過滴淚的蠟燭,它們又多又密,像座森林。

當我逐漸習慣搖晃的橘光和寂靜之後,隨著我一面走,就越是聽到一陣悲涼的嘆息,起先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甚至以為是自己發出來的,結果事實並非如此,當我恍神的走了十分鐘後,一陣淒厲的慘叫讓我大吃一驚。

或許嚇到我的不是聲音本身,而是它的內涵,那有如揉合世間一切痛苦、絕望、挫敗及悔恨的情感讓我不寒而慄,朝聲音的來源望去,在遠處,似乎有個模糊的影子,我走過去,在這之間又傳來斷斷續續的慘叫。

不久之後,我發覺自己站在一個巨大圖形的外圍,圖形是白色的,聲音的確從這兒傳出來,透過紅光,我發現圖中有一個高大的石座,我走進圖中,圖形裡沒有蠟燭,但我仍小心的繞到石座前方。

我怔住了。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駭人景象,首先,在那高大椅上坐著一位披頭散髮的羸弱女子,而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更叫人觸目驚心,一條如石柱般粗大的黑蛇緊緊纏繞她枯瘦的身驅,這弧度剛好迫使她動彈不得的坐在石座上,黑蛇的巨頭緊緊嵌咬在女人肩、頸間的部位,蛇眼半闔,露出一截惡魔般的寶綠色,血不斷從巨蛇的牙間流出,女人痛苦的眼睛緊閉,血水流滿她簡陋的白色衣裙,甚至延著石座淌流到地上、我的腳下,我不敢置信的隨血流看去,發現這廣大的空間其實都浸泡在她的血裡,而空氣中瀰漫的正是血的腥味,至於那女人,如果我沒看錯的話,

是史考特的妻子,海倫。

「海倫?」我吃驚的說。

女人緩緩睜開無神的雙眼,眼裡帶著深刻的痛苦和恐懼,接著她扭動乾裂的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她發出一串粗啞的嗓音:「史考特?」

「不,我是───」

「是你嗎?史考特?」她急切的說:「你原諒我了嗎?」

「我不是史考特。」

她失明了。

「你不是史考特?」她的聲音因恐懼而高亢:「那你是什麼人?是來折磨我的嗎?」

「不是,」我說,一面抑制想吐的衝動:「海淪,妳為什麼在這裡?」

「我從沒離開過,」她艱難的說,說話耗費她大半的體力:「你看到的海倫只不過是幻象罷了。」

「那史考特為什麼要折磨妳?」我問:「他甚至做了一個幻象來掩人耳目。」

「因為我是萬罪根源,」她痛苦的說:「我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為了懲罰我,他把咒束縛在我身上,看看這巨蛇,每過一小時,牠的毒牙就深入我的身體一吋,但我丈夫是不會輕易讓我死的,即便死去後,他也會立刻讓我復活,然後再次折磨我。」

「妳犯了什麼罪?」我問。

海倫的臉因痛苦而扭曲:「陌生人,我不能說,但勸你快離開吧,一個小時後巨蛇會完全醒來,你到時候是必死無疑的,快從你來的地方回去吧!」

我疑惑的答應,但她卻臨時叫住我。

「陌生人,」她費力的說:「我已經沒救了,但你還有救,見到我的人在離開這裡之後必定失去一隻眼睛,到時候我丈夫就知道你看到我了,他是絕對不會讓你好過的,你要小心。」

之後我迅速逃離,這畫面對我來說打擊太大,我很清楚,這恐怖的影像將不分晝夜的出現在我腦中,離去之際,我身後又傳來海淪的慘叫,我沒勇氣回頭看她發生了什麼事,只顧不斷飛奔,直到那道裂縫又出現在我眼前,我使力把它們拉開,跨了出去。

縫外不再是「死靈門」,而是一個溫暖的房間,裂縫在我身後完全合上,我疲憊的喘氣,而我突然感覺右眼一陣刺痛,一股溫熱的血液從右眼眶侃侃溢出,我一半的世界瞬間暗了下來。

「圖納森。」

一個溫和的聲音傳入我耳中,我倏地抬頭,那一切恐怖的根源,史考特,正笑盈盈的坐在壁爐旁的一張大椅上。

「你這禽獸!」海倫悲慘的畫面落映在我眼前,難道在他折磨別人時也帶著這種笑容嗎?我用手摀住血流不止的右眼。

「看來,你似乎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了,」他笑著說:「圖納森,你比我想像中聰明呢。」

「我的確看到海倫了,」我咬牙切齒的說:「但又怎樣?你要殺我嗎?想要我的命就直接來取啊。」

「不,」他若無其事的聳聳肩:「我只想告訴你一個壞消息。」

一股不詳的預感佔據了我,他揚起嘴角,帶著惡魔般的微笑弧度:「很遺憾,你的父母不久前過世了。」

瞬間,我的腦袋呈現一片空白,父母這兩字在我的生命中消逝許久後,如今竟以這種方式呈現,這突如其來的訊息讓我不知所措,那我一度憎恨、企圖逃離的根源消失了,為何此刻的我卻只感到沉重?

「你的父親,」史考特帶著邪氣的嘴角上揚:「他是被暗殺的,就我所知,在你離家之後,他四處找尋你的下落,在這之間,他甚至不斷花錢,企圖平撫你犯下的罪行,最後,他在前往交涉的途中遇害了。

「至於你母親,她在別人急著瓜分你父親的家財時生了重病,在那之間,她沒有受到任何妥善的照料,她僅存的兒女毫無危機處理的能力,所以在這場鬥爭中,他們只得收拾行李,連夜遷移到利物浦郊區的閣樓,你母親就是在骯髒的閣樓裡死去的,在她安息之前,身邊沒有半個親人,因為你的弟妹必須外出工作。」

所有情感瞬間糾結住我的喉根,史考特走向我,欣賞我臉上複雜的神情:「你似乎因他們的死去而痛苦呢?」

此時我才強烈明白自己是個如何罪大惡極的人,他們原本無須牽扯上這些災難的,之所以淪落這種下場,是因為他們從未放棄我這墮落的兒子,即使我在外頭殺了人,踐踏了家族的名望……

到頭來,我成為不幸的禍根,而遭受不幸的只不過是些善良的普通人罷了。

一股罪惡的無力感讓我失去力氣,我感覺自己正無止盡的下沉。

「你明白自己有多可惡了嗎?」史考特帶著一貫的笑容,輕輕移開我臉上沾血的手掌,鮮血仍不斷從我的眼底淌流而出,他用力抓住我,抹去我臉上的血。

「張開眼睛,」他說:「感謝我吧,我已經賜給你新的右眼了。」

另一陣刺痛傳來,我原本緊閉的右眼竟不聽使喚的彈開,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醜陋、扭曲至極的世界,所有東西在我右眼都前變了樣,形成一種讓人作嘔的病態畫面,我痛的彎下身。

「這是銀色的惡魔之眼,」史考特笑著說:「這受盡詛咒的眼睛在你臉上十分相襯呢。」

「別以為事情這麼簡單,」我顫抖著拿起細刀:「我不讓你稱心如意的。」

下一秒,我將細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劃向自己的右眼,沒有痛覺,或許我的神經系統已經壞死了,我只感覺另一股溫熱的液體又從眼眶底冒出來。

「你真是出奇的倔強。」史考特說。

「當然,」我苦笑著:「否則我能活到現在嗎?」

「是的,你不但倔強,而且危險,」史考特說:「或許我該提早讓遊戲結束。」

「很好,你終於想通了,」我說:「你要現在做個了斷嗎?」

「不,」他冷笑著:「只是時間必須提早,而你又這麼的危險,我看就讓你動不了吧。」

「你───」

話語未盡,我手中緊握的細刀突然抖動著掙脫掌心,我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細刀在我手中變成了一隻細長、光滑,有著鮮紅眼睛的黑蛇,黑蛇在我還沒來的及反應前緊緊纏住我的手臂,之後鑽進我的皮膚裡、消失,我發現自己的十指末稍出現了繁雜、細小的黑色符文。

「食罪蛇,」史考特簡單的說:「牠吸食被寄生者心中的罪惡成長,等它擴散到腦部時,你會死。」

之後我想伸手抓住史考特,卻發現自己正跌落黑暗的無底深淵,再一次,我無法逃離自己的命運,而此時,那細小的黑色符文已經充滿我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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