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那兒招手
親愛的、蜜糖… 但他們從未喚我的名
哦夜色之中
我感覺得到他們伸展雙臂
柔軟的身軀在等待著
將我帶往那個世界
沉沉的無邊…
少女坐在床沿等待。
叩叩,敲門。她說進來吧。喀,門開。「閣下。」是一個老婦人,臃腫的身軀和這把年紀顯然讓她走路走得有些吃力,照規矩她手上持著一支從門邊木筒抽取的香,在高腳油燈上點著之後,緩慢的往少女這兒走來。
她變得更蒼老了,少女這麼想,但嘴裡說的是:「可馬黎,我的朋友,無須驚慌,那些折磨妳的,妳儘管傾吐於我,便可將它拋下。」
少女伸出手攙扶老婦人在身邊坐下,為她拍撫肩膀代表去霉,然後等她的委託人來打破沉默。老婦人停頓了很久,彷彿是在猶疑著要不要說出,少女怎看不破,她適時的堅定開口:「沒有什麼是我不能收藏的。這是我的職責。」
「………唉…閣下……」
老婦人身上的肥肉似乎在微微顫抖著,少女平靜的等待。
「……我獨自承擔這個秘密,已有三十多年了。沒有人,是的,絕對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些日子來它夜夜折磨著我。…我老了,近年來我的身體很糟,我害怕死去時帶著它進棺材………」
「別擔心,不會有那種事的,可馬黎。」為了撫慰老婦人,少女又喚了一次她的真名。「瞧,妳這不是來了嗎?既然妳願意鼓起勇氣,怎麼還怕甩它不掉?」
「是的,閣下……」老婦人唏噓不已,「我早就應該來了…可是我一直害怕,這關係到我的全部呀…原諒我,閣下…我不得不謹慎……」
「是的,我都了解…親愛的,妳受苦了。」少女的聲調聽起來很溫暖,她問:「什麼是令妳感到痛苦的?」
「使我感到痛苦的…」
老婦人的眼神迷惘。
「是我謀害了我的丈夫。」
少女並沒有任何震動,她專心傾聽的神情看來毫無改變。
「…愛我的,我所愛的丈夫。啊…他在此地舉目無親,他選擇在漂泊各地之後留在這裡,娶我為妻……而我卻這麼對待他!」
「我並沒有拿刀刺進他的胸膛,我並沒有將他推落井內,但他確實是因為我那杯藥才死去的。他那麼相信我,喝了我為他煮的藥,然後他就永不醒來了………」
「……他一點錯也沒有,但是我卻為了一個不值得的賤女人謀害他…我早就該想到,他如此全心全意的愛我,再也沒有人會如此了,那些都是真的…他不會和那種女人勾搭上的……然而我卻懷疑他!……哦,該死的,我竟然懷疑他……」語末接近喃喃自語的,老婦人這麼說著。
少女誘導似的接著:「那麼,是誰對不起妳呢?」
「誰對不起我…是的…那個賤女人,她對不起我!……我丈夫死後我千方百計接近她,就是要取得她的真名……札瑞娜!札瑞娜!……我夜夜詛咒這個名字,哦,我痛苦的根源,札瑞娜……」
老婦人說到激動處,不自禁的咳了起來。
「是札瑞娜,嗯,妳得知她的真名…這讓妳好過了一點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拍撫胸口。「…不,閣下,我沒有。」
「一個粗鄙的老女人有什麼力量來使用名字呢?即使我得到她的名,但我卻無法拿它來做什麼…這裡小小的地方,除了領主那個有巫杖的年輕小夥子,以及閣下您之外,又有誰有資格擁有力量──」
「言語即是力量。」少女輕聲道。「來吧,可馬黎。從頭到尾,把這件事詳細說予我聽……妳忠實的伴侶會為妳保守痛苦。」
這是一樁謀殺。但是,那又如何呢?她還知道更聳動的。
鎖在她此地的秘密,沒有人會在乎。
老婦人鬱積已久,此刻像是洪水洩洪一般,將三十年來的情緒都傾吐而出,少女也不時作出適當回應,這就花了不少時間。老婦人結束最後一個字後,長長吁了一口氣,似乎輕鬆了許多。
「妳還有何尚未訴說?」她確認。
「沒有了,閣下。」老婦人看起來有點恍惚,還有一點哀傷。「沒有了…這就是全部。」
「好的。」
少女舉起一隻手,掩住她的雙眼,微微傾身在手背上吹了一口氣,再放開手。「我以我的名莫兒得,緘默之人的名起誓,妳必安寧。」
她接過握在她委託人手中的線香,自膝上的木盒子取出一張黑紙,把香頭的灰輕輕彈在上頭,摺疊包好。她雙手交疊,將小紙包蓋在其中,夢囈似唱起頌詞來;輕柔如在私語的頌詞無人得知其意,只知它又饒口又長,除了莫兒得,沒有人願意去記。
嗓音漸弱,她將紙包放進盒子裡,垂眼不語。而老婦人親吻了她的手背,有些搖晃的出去了。
這一切都照程序進行。一切按照程序,她們誰也不認識誰,在這個房間沒有私人的交情。自她踏進這白塔之後,就再也沒有人和她有從前的感情了。
房門關上以後,少女猶自在想,她從小看的那些書冊,上頭不知道保留了多少主人悲痛的殘念?雖然類似的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但她仍感到些微的疲倦。印象中那和樂的麥氏宅邸,忠貞的寡婦,與寡婦有二十年交情的蜜絲塔太太。
其實寡婦親手害死了她的外地丈夫,其實育幼院最初是寡婦接近情敵的一個幌子,其實…她在女人深刻的恨意中成長。就算戳破了童年的印象,她又能怎麼做?喔,她什麼也不能做。她已習慣了,對於她什麼也不能做…
和每天最後一位訪客也沒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