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密者
五:異色(上)
火如沖天白光 烈烈呼吼
壯士無所畏懼
我們不成功 便成仁
誰怕它極端之兆顯現
我的兄弟 只管將它當作預祝凱旋歸來的聖火
利劍要往敵人頭上砍去
讓他們用血懺悔他們的罪!

如果把暗室掃灑除去不算的話,因著雨時下時休但總不久停的關係,比較起來,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特別清閒。幾天下來,雖然共處的時間還不是很久,但也許在這種微妙的情況中、或者兩人原就相合﹝她想是前者居多﹞,總之,她和白火慢慢相熟了。

時逢雨季,整天的事情結束得早,在就寢前就會有多餘的時間。通常在這段時間,她會一邊作不用思考的編織,一邊聽白火說話。大多時候,只要是她所問的,白火都不會拒絕回答。

談談你自己。有天她這麼要求。

然後她知道:白火的故鄉在遙遠的泰瑪群島上,從前當地的原住民屬於莫耳科人,由於開發得早、移民眾多,這已經算不得準了。那裡有甘甜的茶葉、香滑的米飯,更多出盛名的歌者和巫師,是終年濕潤濛雨的技藝諸島;其中的煙長島丘陵遍佈,白火就生在一個平凡的種茶家庭。不過孩提時代的白火只平安居住了六年多,後來那兒幾個島嶼的領主防守不當,盜匪入侵,一把火讓他的小村莊盡數燒毀,強盜從霧中、火光中喊叫著殺來,家園淪陷,無人倖免。

「那,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我要怎麼逃得出來?」白火以敘述的口吻說,「連我在內,共有七個孩子被抓去。那些人將我們推上奴隸船,換取了一大筆錢…喔,技藝諸島的孩子可不賤價,內環大陸不知有多少富貴之家願意作這筆交易。」

扶桑聽得皺起眉:「那些強盜…把你們賣給貴族,是去做苦差的奴隸?」

「不,那不盡相同。那些貴族當中,有的是夫妻無法生育,有的是寂寞老人需要陪伴,有的是孩子孤單沒有玩伴,也有的…唉,也有的,只是當作精緻的玩具來看待,做出一些不人道的事。總之,人口販子在各地蒐集相貌好、沒有疾病的孩子,販賣給這些不受戰火影響、生活優渥的人們。」他的聲音不是很平靜,頓了一下,接口道:「我有四分之一的莫耳科血統、四分之一的勒蘇血統,來自泰瑪群島,歌唱得好,身體健康…據說,我賣出的價格是那艘船上很高的。」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等著白火繼續說下去。

「我來到寇兒索的一座港口都市,在那裡等著的,是一個陰森的大家庭。我聽到傭人私底下的謠傳,說這個家族賺盡黑心錢,現在報應到來,已經近二十年沒有再添過新血。」

「其實這些我都不清楚。我清楚的是,我家園盡毀、親人盡亡,我恨這些人,但這些人也不在意我。是的,他們並不在意我,表面上要找一個孩子、一個未來的繼承人,但是他們誰都可以照他們所想的加諸我身……」

斷在這裡,似乎就沒有下文,原本少女這麼認為。但接著白火又開口:「……待了幾年以後,我找了一個機會,偷偷跑去碼頭、潛到船上,就逃離了那裡。」

「我在船上認識一名老巫師,他賦予我真名。…他說我擁有積蓄巫力的良好資質,然後我照他的指點,去恬島學習。」他作了結尾。「我想,就這樣了。」

這一夜難得無雨,只有柴料燃燒的嗶叭聲。火光照映之下,他們黑色的影子長長的投在白色的牆上,跳動著、跳動著,一刻也沒停過。扶桑不追問。畢竟她不認為他們之間有多深刻的交情,更且誰都有保持沉默的權利。

很久以後,白火似乎是找話題的問,十分安靜:「扶桑,妳的母親是勒蘇人?」她反問:「你怎麼知道?說不定是我父親的血統。」

「不,我猜的而已。…我喜歡這個民族,他們保存著美好的傳統文化,要求禮儀,還有獨特的技藝;而且,勒蘇語是發音優雅的語言,唱他們的歌謠很愉快。」

他笑了一笑。「不過他們有強烈的家園意識,不易遷徙…在北方很難看到。所以,我頗驚訝於在這裡能看到一個勒蘇少女。」

扶桑沒有停止手上的編織,也沒有看向白火。她的聲音沉穩,沉穩得聽起來有點悶,彷彿在回憶裡尋找很久遠的事情。

「我雖黃膚黑髮,但我對這個血統一無所知。我對莫耳科語的熟悉,更遠勝於對我母親的語言……」

「別人告訴我,我的母親叫作梅安,歷經流浪,是個瘦弱的善良女子。但是她死去得早,我對她已經沒有任何印象了。」她說,「鎮上偶爾有會說那種語言的商人來訪,搭著船從遠方來,有時也在這裡住一兩天,然後載著我們的織品離去。但我從未看過他們。」

「我從書本上知道,勒蘇人的故鄉在南方,綠群島和蒙卡其群島,還有哈突大陸東方。…對我來說,這些地方比夢還要遙遠,我無法想像那裡的風光。直到現在,我仍沒有看過第二個和我同樣外貌的人。」

說到這裡,扶桑抬頭看了看他的方向。她只是看看他而已,什麼都沒有說,白火卻好像知道了什麼。

他溫柔的說:「我所知的南方,整體來說氣候宜人,只有些地方比較悶熱。地形變化大,景觀包羅萬象。技藝發達,而且極具巧思…比如說,妳聽過孟達珂嗎?」

少女回應,「那是著名的水鄉。」

「沒錯,孟達珂是蒙卡其諸嶼的中心大島,水道縱橫,把全島劃分為無數的小區塊,戶戶門前有樁、樁上繫船,整個都市就宛如一個大迷宮。他們以不進水、不腐蝕的石板為材料,造出的建築物很精巧,一排排高高佇立著,擋去了小小波動水面上大部分的陽光,如果抬頭上望,你可以見到人們在那些一層高過一層的石橋上來往行走。」白火出神的回憶著,描述時看來愉快。「…尤其是清晨和黃昏的時候,那些窄小水道上,築在兩排屋舍、水面上的高高石橋,以及撐篙穿過橋下的棉裳女孩,形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

「你去過那兒?」

「旅行時,我曾和依瑟經過那裡,因為景色很美,所以我們多待了三四天…嗯,依瑟是我的伴侶。」

「伴侶──」扶桑重複這個詞,「我在書上讀過,巫師還保有這種認兄弟的習俗。但是它沒有講得很清楚…」

經過這些時間的相處,白火當然知道這位年輕的女主人在暗示什麼:不過他也樂意作這件事,很多巫師口才俱佳,天生就是說故事的能手。

「伴侶,扶桑,這是只剩操技藝者之間還流傳的事情了…很久以前,在那太古時代,真王尚未出現、曆法尚未創造,龍與瑞獸,以及諸多惡獸、黑暗子民瓜分盤據的那個年代,虛假很難存在,人們以真名稱呼彼此與萬物。」他語音飄邈,帶領少女回到遙遠的神話。「人在被創造出來之前,只是一團團的混沌,母神將它捏成了人的形體,於是有了肉身,再喚出他潛藏的精氣,就創造了靈魂。而與我們本是母神手上被分開的同一塊黏土,有同樣身與魂的人,就是我們失落的兄弟。」

「即使各在世界遙遠的彼端,可是憑著彼此的名互相吸引,我們還是會相遇。如果不能與兄弟契合在一起,單憑個人一己,終其一生,都只是殘缺。我們的兄弟就是我們精神上憑依的伴侶,比親情、友情、愛情都來得長久深刻;無盡輪迴之中,唯有兄弟能永遠陪伴並了解我們的心,因為我們本是同根,我們互相呼喚。這樣子的連結,歷萬劫而彌堅。」

白火的聲音有些低沉,一如往常,他說的話彷彿有魔力,使這個終年與寂靜相伴的少女為之嚮往。

「人們遵循著這個信念,以自己的名去尋找他本來兄弟,然後長伴左右,因而能使自己的力量發揮至極,無論技藝、智慧或心性。他們也許結為夫妻、或道義上的親人、或師徒、或飲血為盟的摯友,無論如何,他們永遠對彼此發誓忠誠……這是除去那些花稍誇浮的華麗之後,人們流傳下來的,少數有其確切意義的儀式之一。」

「…但是這個傳統,除了擁有巫藝的巫師,已經沒有人在遵守了。」她輕聲提醒。

「是的,謝謝妳…我並沒有忘記。」他回答,不帶惡意的。「那是什麼原因?道德淪陷!當人們被自私、猜忌種種情緒征服,當人們開始隱藏真名,當這個世界充滿謊言,人們被蒙蔽其心。連瑞獸之頸都斷在劍下,連蒼老古龍都震怒吼叫──一片混沌之中,我們又怎麼聽得到那來自原始的聲音,彼此情意深切的呼喚!」 白火此時咬字清晰,話語冷靜,但卻像打鐵時一下一下敲在烈烈的火爐裡,所發出的悶響那般,予人沉重之感。

沉默。

「……如今這件事已越發困難了,除了巫師,只剩下極少數的人記得。據我所知,也有的巫師如此做,並非為了追求那自我完整,而只是想讓技藝的力量更能夠展現而已。而我也聽說,有的巫師找尋到自己的伴侶之後,因為猜疑,那種種可能對己不利的因素,竟然對對方施下法咒,束縛他、傷害他,為的是讓他不要離開、也不要構成威脅…」他的嘆氣無盡憂愁,「…我還能說什麼呢?反了,都反了。已經沒有常理了。什麼樣的時代就出什麼樣的人啊…」

「…外頭戰亂很嚴重?」其實這是微小的體貼,但她沒有察覺:所以,就當作在接續他的話吧,扶桑這麼問。

白火望了她一眼,停頓片刻,慢慢道:「怎麼說…很嚴重嗎?其實也不是處處炮火。只是,這是亂世久了之後,所形成的一種奇妙……平衡。」

他似乎找不出適當的措詞,最後只能選擇「平衡」來形容。

「雖然互相對恃的情勢已經形成了很久,表面上情況較幾十年前好轉很多,但只要哪一方先輕舉妄動,隨時都會爆發比先前更猛烈的戰火。」很顯然,他並沒有因為這個話題而感覺好過一點。「…我想,到那個時候,就連平靜的德利西群島都會受到牽連。」

不知為何,看到白火仍悶悶不樂,少女覺得有些挫敗。她無法再說些什麼了,只能道:「是因為夢都沒有王嗎?」或許因為仍活著的人都沒經歷過王治時期,真王對她來說太遙遠,好像只存在於故事當中,這話聽來竟有點意興闌珊。

白火注視著火光。

久久,他這麼回應,哀傷地:「已經近兩世紀沒有王了。」

「誰還記得和平?那些遠去的曾經。沒有英明的王以他力量進行治理,天下永難安寧。……如能以我這雙眼,親自見到王座有它真正的主人,我也不枉此生……」

就此結束了這次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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