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密者
六:黑暗(下)

掃除前上臥房去提水,白火沒有睡,見到她上來,放下手邊的書打了招呼。「辛苦了。」他說,然後發覺什麼,打量了她一眼:「妳很累,扶桑?」她沒表示什麼,只說:「今晚我想早點睡。」

「灑完水後,快快回來吧。」白火看來有些擔憂的叮嚀。

不知道是不是阿瑪迪太太的事、或者這幾天著了涼還沒復原,總之覺得渾渾噩噩,有種噁心感不斷湧上,尤其在準備例行的早晚掃灑時差點踩空樓梯。頭暈。

有什麼不對勁…說不上來。她將這種感覺歸咎於濕漉漉的天氣和風寒,咬緊唇推開塔門,要冒著細雨去井邊打水。門才一開,扶桑就不自禁打了一個哆嗦:外頭寂靜,沒有月光、沒有夜風,雨季時的夜晚雖不明亮,但是沒有黑到這種地步…

好像有眼睛在角落窺視的黑暗。

啊…真討厭…她難得的在心裡抱怨著,厭惡地摸著磚牆圍廊走到後院,手指間擦過的粗糙感,軟鞋輕巧踩著涼涼的地磚前進,就如往常一樣。然而就在她踏上院子的石板地時,卻覺得腳下一空,好像那裡本來是一個空洞──然後有東西抓住了她,緩慢卻堅持的,冰冷的、柔軟的,像是手掌的東西握住她的腳踝 ───

她想尖叫,卻發現她失去了聲音。

不,不是驚慌得沒有聲音,而是連舌頭都被不存在的那種異樣感,彷彿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聲音…聲音?

是的…我曾經擁有聲音。

……聲音是什麼?從耳朵感受到聲音是什麼感覺?她怎麼忽然想不起來了……這件事比恐慌更為霸道的佔據了她空白的思緒,甚至無暇去顧及從足踝一路攀爬上來的軟軟冷冷的手。

四周好像變得更黑暗了。更黑暗,更黑暗,暗得要讓她看不見景物…她看不見景物,原本的寂靜在感受不到之後顯得更詭魅可怖。看景物的眼睛是她的嗎?提木桶的雙手是她的嗎?為何她覺得都遠去了?

而且遺忘。

遺忘。

遺…

…忘…

好像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只剩下軟綿綿的手,冰涼的蓋上她裙下的溫熱雙腿,然後逐漸往上,往上………不是。她還有身體嗎?這個觸感是從身體上傳來的嗎?

為什麼不能確定?

…慢慢的,連驚恐的情緒都平息。只有輕飄飄的意識而已。

僅剩的理智告訴她:該想個法子,要怎麼擺脫這種狀況──擺脫?…其實,她也不見得要擺脫……她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的,好像要這樣永遠的沉醉下去。永遠的…

黑暗沉靜。寂寥的沉靜。

虛幻的沉靜。

然後是一個呼喚打破了這寂靜,如鏡面碎片一般灑落下來──「都卡沙,吾以汝名喚之:何以侵擾與汝輩交易之女!」──白火急促的聲音,將她帶離這甜美驚悚的夢境。

地上的裂縫因他的話語而震動、攏起,黑暗子民慢慢爬出的身軀因他的話語而跌落回深淵去;失落的感官在一瞬間回覆,夜一下子變得清明,四周出現往常細微的嘈雜聲,好像濃霧散去。

細雨隨著風一絲絲打下。

她一陣暈眩,跌坐在地。

整件事的過程應該很短,她卻覺得很長,好像一生一世那麼長。她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她是怎麼離開誘惑的幻境的?…是白火…對,她聽見了他的聲音,然後那些壞東西離去……可是,白火此刻應該還在床上,他怎麼能知道,她發生了什麼…?而且,他是絕對沒有可能在窗口大喊,而現在不引起騷動的……

上樓來!扶桑,上樓來!

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年輕巫師催促的聲音響起。

她的手腳已經不聽使喚了。彷彿這時候才意識到,少女急急忙忙起身,咬著牙,連丟在一邊的木桶都置之不理,匆促快走回白塔裡去。


她一身狼狽樣的進到房間時,看見白火靠坐在床上,他的臉色絕對不比她好看,說話也輕而無力。「哦,扶桑…我很抱歉這時候我不能替妳打理……」

少女則生硬的朝他搖了搖手,表示沒關係。爬了五層樓梯,放鬆肌肉之後,反而身體感覺比剛才冰冷難過,她沒有力氣去燒熱水沖洗了,在櫥櫃翻出了兩條毛毯,一條她裹在身上,一條遞給白火。白火接過,兩個人裹成兩團毛球沉默無言。

「…很冷吧…我扶你過來這邊?」

坐在火源旁瑟縮的她澀聲問。白火點頭,少女有些僵硬的爬起,將他從床上攙扶下來,這個動作花費了雙方很大的力氣。

然後一起窩在壁爐前烤火。

這中間她又勉強去倒了兩杯水,喉嚨滋潤過後感覺好得多,又歇息了一下,終於白火可以開口:「…剛才,是我的疏忽。」

「它衝著你來?」

「衝著我來…牽連了妳。」他的聲音沉悶。

「…那是巫師所驅使的?」

「是的。」他頓了一頓,「我就是在與他一路爭鬥時受的傷,雖然他也不好過,但我現在不得不承認,他終究還是比我高出一籌……畢竟是我先不支倒下,而他卻仍有體力和足夠的巫力,來召喚這些東西。」

「哦……我早該想到,只有巫師能使另一個巫師受這麼重的傷。」扶桑只管注視著火焰,「我沒想到,那是我的大意。而你卻沒告訴我,後面還有一個追趕你的巫師?你只想到自己,卻不顧這兒可能陷入危險嗎?」

「…我無法反駁妳的話。但是,請相信我,我並不是有意做這自私的舉動。」他低聲說,「我沒有想到他還能追來──我以為他至少受了跟我一樣重的傷。對不起。」

「你的自滿可害慘了我。」她喃喃道。

「現在怎麼辦?他知道了你在這裡?」

「我想是的。他不會大規模到處召喚他的使役,他為人謹慎,已經確定了是這裡。」

皺眉:「…你能嚇退那黑暗的子民,那麼,這代表你的傷已快痊癒,有足夠的巫力?」

「妳看我的樣子,像還有餘力?」白火苦笑。「這些日子的休養,只夠讓我重新積蓄一點巫力…而這些僅存的,都已耗盡。呼喚並命令他的真名,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我聽見你叫『都卡沙』,這是他的名字?」說到這個詞,扶桑不知怎麼覺得心跳急促了一下,十指冰冷。白火注意到她的異樣,擔憂的急問:「妳怎麼了?」

她搖搖頭。「我……這名字令人不舒服。」

聽到這句話,白火似乎突然放鬆了些,只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讓她感到,他在探測她什麼。然後他接口:「這是他的名字。也許妳感受到了那包含的…黑暗。」扶桑覺得他在斟酌著什麼用詞。

「既然你得知他的真名,為何還無法制服他?」

「因為他也握有我的真名。」他靜道:「我們互相制衡。」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只能等著他來。」

是啊,他現在不能走…扶桑想起。如果白火現在走了,到時那巫師來,要怎麼辦?解鈴還需繫鈴人…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她沉默。

火焰溫暖。

「……他排場很大嗎?」

「如果他還有那個力氣…我想是的。」

「我只希望不會驚動到領主和他的巫師……」

本屆奇幻藝術獎所有得獎作品均以創作分享授權公開
2005©奇幻文化藝術基金會
This site is designed by James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