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嬌嫩的臉容會因此襯托而更顯殊雅
殊雅而不矯造
殊雅而不矯造
我要將它獻給妳,我鍾愛的姑娘
扶桑的母親是骨架纖細的黃膚勒蘇人,抱著才滿周歲的扶桑來到這個比她故鄉寒冷很多很多的城鎮。她是個說話很秀氣長相也很秀氣的女人,沒有什麼錢,長期的營養不足讓她瘦弱得好像風一吹就會飄。她孩子的父親死於強盜手下,她只好在各領地之間流浪奔波,但即使自己都不能溫飽,想盡辦法也不願讓孩子捱餓。後來她才安頓下來沒有多久,就熬不過重病死了。
於是這戰亂時代中無依無靠的孤兒又多了一名。所幸這個叫諾俄的古老城鎮環境頗佳,還算富庶,居民在安身之餘還有心能去關心別人,由阿瑪迪太太提供丈夫死後顯得孤清的大宅,也有善心人願意提供金錢或糧食資助,幾名女人就在鎮上發起了一間照顧此類孤兒的育幼院。育幼院收容了六七十名孤兒,教導這些沒有父母的孩子基本技藝,使他們將來能夠獨自謀生。若有意願的,也會盡量讓他們識字。扶桑就在此成長。
扶桑從小就不多話。她和眾人相異的膚色髮色其實並沒有受到同伴的歧視,她和其他小孩受一樣的待遇,就算略有差別那也只是大人們對「坎坷的異鄉孤雛」多一點關愛而已。扶桑三歲時就懵懵懂懂可以抓住筆桿寫字,六歲以後更少見她和同齡伙伴混在一起玩耍,只能在閣樓的書房找到那個埋首在書堆間的小小女孩。
寡婦死去的丈夫從前是位商人,去過很多地方,一次偶然的機會和人合夥賺了大錢,有了能舒服過後半輩子的積蓄,便在這個戰爭不那麼頻繁激烈的邊境城鎮定居。他不像大部分遊走各地的商人那樣奸詐可厭,在此地還相當有人緣,後來娶了當地的漂亮姑娘阿瑪迪為妻,並且蓋了這棟在諾俄無人不知的寬敞宅邸。
如同其他地方的平民百姓,諾俄的人普遍來說知識水準都不甚高,識字的頂多只佔總人數一半。這位外地來的商人帶來的各地書籍約有三百餘冊,在這城鎮上已稱得上是第一。他死後幾乎就沒人去翻閱這些書冊了,雖然寡婦總是將它們整理得一塵不染並歡迎大家去看。
小小扶桑是第一個顯現出對此地書籍有濃厚興趣的人,從民俗風土誌開始看起,一直到藥草典。沒有好老師教導,她識字無多,必須邊讀邊就僅知的字詞來猜意思,所以看書速度不快,但儘管如此她還是極有毅力的把藏書慢慢消化掉。除了吃飯睡覺學習技藝以外她花了所有時間在閱讀上,這也是為什麼扶桑日後眼睛看遠時視力模糊的原因。
除了對知識的渴望之外,扶桑在技藝上表現得也不差。冬祭時使用的花紋流蘇披肩,她織得和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一樣好。她總是看起來特別有天賦,做事情特別容易成功,其實也不盡然,誠如在育幼院幫忙的道格太太所言,「她只是犧牲了玩樂休息的時間去做而已」。
諾俄鎮位於眾大陸北方德利西群島的卡加卡島,氣候不算嚴寒但也是終年必須毛料裹身的溫度,盛產出名的卡加卡羊與細毛綿羊,糧食以小麥為主,經濟以輸出織品和毛料維生。這裡到最近的三角群島也是十天半個月的遠航距離,離動盪戰亂最嚴重的大陸頗遠,雖然免不了會受到波及,不過比起其他地方算是挺平安的。扶桑在此安靜而迅速的成長,屆當地習俗可配戴洛妮花﹝一種野生的四瓣白色小花,為調製安神劑的配方之一,被認為適合十到十三歲的女孩配戴﹞的年紀時,她看起來和同齡女孩沒什麼兩樣,但她的心卻垂垂老矣,比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想得還多。
扶桑十一歲那年,大宅裡開始有一位頻繁出現的訪客,是個三十左右的年輕少婦,有一雙好像可以把人看穿的大眼睛,舉止顯得很從容不迫。她總是在清晨或傍晚時提著一籃食物來訪,然後找一個地方坐下,靜靜看孩子玩耍、學習和運動,待沒多久又回去了。當她和阿瑪迪太太、道格太太和蜜絲塔太太說話時,通常她只是問話,然後她們會回答得很詳盡很有禮貌。這位嬌客似乎受大人尊敬,不過除了年紀較大的孩子會顯出敬畏與好奇之外,其他的大多渾然不覺。
扶桑第一回和少婦見面,是某天早餐時間要從閣樓下來的時候,她才踏下階梯幾格,就看見幾個年幼女孩在佈置的餐桌旁那名陌生人。蜜絲塔太太正以拔尖的嗓音顯得拘謹的說話﹝那一點都不協調﹞,陌生人以一種她沒見過的神情傾聽──她不曾看過那種表情,安靜而自得,不緊迫逼人也不散漫,好像安適的全心全意聆聽。那少婦長得不美,但她覺得那樣看起來很動人,好像有塊磁石深深吸引著她。扶桑知道無端注視別人是不禮貌的行為,於是她偷偷藏匿在階梯扶杆後看著,直到蜜絲塔太太注意到她,並拉長聲音喚:「我的小花──妳躲在那兒幹嘛呢,要開飯啦──」
同時少婦也將目光轉向她,她有些侷促的步下階梯,低頭走到兩人面前,像個偷吃糖被抓到的小賊。那少婦仔細端詳著她:「我之前沒見過妳,妳都待在閣樓嗎?」
「是的,薇鵲小姐,這孩子打小就喜歡窩在麥先生的書房裡。不是我說,她懂得可能比這裡任何人都多…哦,當然不包括您,閣下。」蜜絲塔太太看起來掩不住得意的介紹著。「她的編織也很精細,大門門墊有塊地毯就是她的作品。」
「是嗎,喜歡閱讀啊…這可是件好事。」少婦溫聲道:「女孩兒,別害羞,讓我好好看看妳。」那話裡彷彿有種力量,使扶桑不自覺抬起頭來,兩人目光相對,她一瞬間覺得這雙眼睛無比深沉柔和,令人嚮往,她看得有些痴了。不過那分神的時間極短,隨即平日的冷靜就回到身上,她微微頷首,矜持而純樸的笑了笑,一點也不失禮。
少婦微笑,似乎對女孩的表現很滿意。她問:「叫什麼名字?」
「扶桑。」她驚訝於自己回話的聲音有些乾澀。
「啊,扶桑,美麗的他鄉之花…妳已不需襯托就顯得高貴了,小姑娘,妳本身就是那朵花。」少婦引用了西方民謠《河畔姑娘》中的句子,這讓她微微激動得臉頰泛紅。
此時接近早飯時刻,阿瑪迪太太和道格太太也同一群在樓下玩耍的孩子上樓來,少婦回過身說了幾句話,起初她們愣了一下,往扶桑這裡瞥了一眼,接著迅速回答了一大串,只見少婦偶爾會點點頭,應一兩句話,然後在孩子亂哄哄的鬧聲中靜靜下樓去了。
臨走之前她招來扶桑,對女孩說:「扶桑,我是薇鵲。我不再來了,如果妳仍願意見到我,就到白塔去吧。那裡隨時歡迎妳。」──後來她回想,那時女人溫柔的面容有些曖昧,已經在暗示著什麼了。
當天晚上,所有孩子都要上床就寢的時候,扶桑接到指示,三位太太在最上層的房間等她。那晚不見月亮,沉沉無光。扶桑赤腳踏在木板地上,她手持只能微弱照明的小燭臺,在不清楚的環境中摸索前進。腳掌此時感覺柔軟、觸感清涼,她靜悄悄的前行,摸上熟悉的閣樓階梯扶手,像一隻無聲的小獸。
閣樓裡點著燈火,跳耀的油燈光亮打在從黑暗中冒出來的她的臉上,遮出眼眶鼻樑輪廓較深處的淺淺陰影。她身上的白睡衣很醒目,不乾燥的直髮微微翹起,膚色是勒蘇式的白,眼黑而亮。「妳真好看。」道格太太讚美道。「來,讓我抱抱妳。」她把燭臺安放在地上,上前去和她擁抱了一下。「扶桑,你知道的,今天薇鵲小姐和我們談起妳。」年近六十的阿瑪迪太太坐在天窗下的那把扶桑鍾愛的高腳椅上,她的口吻顯然比平常嚴肅很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扶桑就是覺得婦人那豐滿的身軀擠在窄小的椅子上十分滑稽,她忍著笑,以至於表情看起來有點僵硬。這僵硬在大人眼中自動被解讀成緊張的情緒,還引來蜜絲塔太太的斥責:「喔,妳嚇到了我的小花。」
阿瑪迪太太被打斷,皺眉思索了一下。「薇鵲小姐希望妳能跟隨她,嗯,學習。以及,繼承她。」一提到少婦的名字,她心頭一跳,以致於沒把話聽清楚。「什麼?」
「薇鵲小姐希望妳跟隨她。」阿瑪迪太太說,「如果妳和她學習,妳就會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
扶桑遲疑。「那是什麼?」
「喔,那些是我們無法去理解的,那些會讓我們凡人恐懼、崩潰,我什麼也無法告訴妳。只有能與黑暗作交易者,才有這無畏的權力。」
「她認為妳具有與她同樣的資質──她想要教導妳。」
女孩搖搖頭。「我不明白。」
「我們沒有人明白。除了妳將有這資格。」道格太太說,「親愛的,告訴我,妳願意隨她學習嗎?」蜜絲塔太太接道:「如果妳不願意,我們不會勉強妳的。這是誰也不能打破的傳統。」
至此為止,扶桑還是什麼也不知道。她問了一句話:
「她是誰?」
阿瑪迪太太回答:「我們與黑暗作交易的伴侶。」/道格太太回答:「緘默的那個人。」/蜜絲塔太太回答:「莫兒得閣下。」
然後,她們對覷一眼。所有視線落在扶桑身上。
扶桑很安靜。她說:「她能夠教導我除了編織以外的知識嗎?」這次則有了明確的答案。蜜絲塔太太立即道:「喔,我親愛的小花,那是一定。薇鵲小姐必須是這鎮上最有智慧的人之一。」
然後她們熄了燈火,告自回房睡覺。
隔天由道格太太帶領她離開。結束了她生活多年的麥氏宅邸,走向那棟從遠處就清楚可見的圓形塔樓。
育幼院的異鄉女孩扶桑的生涯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