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密者
二:扶桑(下)

女孩不甘於將一輩子的生命光輝耗盡在毛料與編織中,她和這裡大多謹守本分的居民不同,雖然也不想去淌外頭戰亂的這攤混水,但她對那些書籍裡記載的異地新奇事物與深奧知識有莫大興趣,於是這誘惑她來到小小的白色尖塔。

薇鵲的確有資格當一個老師,她能讀寫莫耳科語,知道許多龍岸那塊神秘大陸的傳說,可以唱其他地方的歌謠,會描述各地風俗與除了編織以外的技藝,其中包括了魔法。薇鵲的臥房也有書,雖然藏量沒有麥宅的閣樓豐富,但比那裡大部分的書都更來得艱澀。她還會精巧的編織和烹飪美味的麵食,不過這些對扶桑來說不太重要。

跟隨薇鵲的頭兩年,她要熟記歌謠、傳說、各地風俗與對其他技藝的認識,閒暇時候也學習莫耳科語和烹飪。還有,她變得比之前健康,每天在五層樓的迴旋梯間不斷來回,打水、清掃,使她變得不易受寒。

當然,在這段時間中,她也慢慢知道她的老師在這鎮上扮演著怎麼樣的角色。鎮上的成年人大多都來過此地,除了領主夫人,她還看過幾回這個鎮的領主本人和他所聘僱的巫師一同到來。領主在塔裡和薇鵲談話,巫師在圍牆外等候,他的檜木巫杖毫不施力的抵在地上,就像一個拄手杖遠眺望景的普通人,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平板得讓她看不出任何情緒。

每天天剛亮,用完提前的早餐之後,把門敞開,就會陸續有人來到這裡等候,每天也都會有人順道帶來糧食或毛料堆放在庭院裡。有時候一樓的階梯扶手上會繫一條白繩,這就代表上頭有人,聽到搖鈴的聲音響起就表示已告一段落,等前一個人下來之後就可以上去了,薇鵲會在二樓的房間等候。白天她不是在後院洗衣服就是在三樓清理廚房浴室,或者桿麵皮、做麵包,還要兼顧一樓樓梯那條白繩到底要結要收。﹝這件事以前是有專人照顧的,不過從她到此以後薇鵲便告訴那位老婦人可以暫時休息了。﹞

通常要忙到傍晚,等人都走光她把院子高高圍牆的出入門關上之後,才算是能舒緩了一口氣。這時候薇鵲正忙於暗室的善後工作以及例行的灑水動作,她就先去準備晚餐,等薇鵲一起來開飯。吃飯時的氣氛很安靜,也許說除了教導知識以外,她們之間一直都是安靜的。這也是薇鵲所教導她的之一:不需要的廢言就如同傷口的膿血。

晚飯結束後她先洗澡,薇鵲會趁這空檔做些白天她來不及做完的瑣事,等兩人都整理好後她們上去五樓的臥房。有時候她聆聽薇鵲的教導、有時候她們各自看各自的書、有時候她們用人們帶來的毛料製作衣服,然後上床睡覺:房裡有一張大床和一張小床,她睡在小床和薇鵲相對。

平靜而忙碌的生活日復一日,除了偶爾需要處理多餘的物資和採買日常用品而跨出院子,否則她就這麼待在圍牆的小小範圍裡,一天一天一成不變。扶桑一心浸淫在學習知識的喜悅中,兩年歲月就這麼從指縫中流去。

她來到此的第三年某天晚上,薇鵲告訴她:「我所知的其他知識妳已學得差不多。時候到了,妳該學習如何繼承我的工作。」此時的扶桑已不是先前那個問「她是誰?」的小女孩了,她心裡已有了基本的概念,她這次問得簡單扼要:「通常人們怎麼稱呼妳?」她指的不是不統一的名字,而是像「鐵匠」、「洗衣婦」、「牧羊人」等可以馬上點出內容的稱呼。

「保守秘密的人,也就是守密者。」薇鵲說,「好了,從明天開始,我會把我在這行業所知的盡傳於妳。今晚好好休息,我的扶桑,妳將要逐漸適應有另一個新名字。」

「什麼名字?」她問。

燈被熄滅,窸窸窣窣是拉棉被與翻身的聲音,她聽見薇鵲的聲音混在那裡面:「莫兒得,緘默之人莫兒得。睡吧。」

她還沒機會問這個名字原先是誰所有,背後有什麼故事,就這麼被逼著閤眼歇息,意識渙散前她恍惚想起了蜜絲塔太太那晚的回答,「莫兒得閣下」。這時候在只有淺淺呼吸聲的黑暗裡想起來,不知怎麼忽然感到一陣奇妙的悸動,隨即她想起了,那是她初見薇鵲時的心情。那時候的薇鵲──她記得她當時多感動於她安靜從容的神態和聲音。

莫兒得,她在心裡反覆默唸了幾遍這個名字,然後沉沉睡去。那晚窗外不見月亮的臉,同她在麥宅的最後一個夜晚。

隔天薇鵲起得很早,女孩醒來時不見她的身影,要去浴室梳洗時才在樓梯間碰面。薇鵲如往常向她道早,只不過改了稱呼:「願妳今日順遂平安,莫兒得。」她尚未完全清醒,朦朧間聽到的不是自己的名字,不禁疑惑的眨了眨眼。也許這早在薇鵲意料之中,只見她微微點頭,當作扶桑已經答話,逕自上樓去了。

這一覺似乎睡了好久。扶桑洗過臉後看著鏡子梳頭髮,好像這時才察覺到兩年未曾修剪,髮長已經及腰。雖然天天都這樣看鏡子裡的自己,卻好像現在才真正仔細端詳這個黃膚黑髮的小小少女…她一邊難得的胡思亂想,一邊紮著辮子,然後把辮子在後腦勺一圈圈盤起再用五色棉繩編成的髮飾固定,一如往常。這樣子從事勞動才不會造成阻礙。

她抱著替換下來的睡衣回房時薇鵲又已經不在房裡。通常都是她要比薇鵲早一步去打點早餐的,這時候順序倒反不禁覺得怪異,匆匆收拾後她下樓到廚房去。薇鵲已經在餐桌邊坐定,盤子裡放著扶桑昨天準備好的麵包,還有兩杯牛奶。扶桑拉開椅子坐下,兩人開始用餐。

「妳才十三歲,以後不要把頭髮盤起來了,看起來多老。」薇鵲難得在飯間說話,她有些驚訝的抬眼,把嘴裡的食物嚥下之後回答:「那樣做事不方便。」

「葛太太今天開始會過來幫忙。她對這裡的事很熟悉,有她分擔大部分家務,妳不用那麼辛苦。」

她心裡微微升起一種孩子被侵犯地盤的妒意,但很快就淡去。她原本就比同齡孩子明理懂事,經過這兩年和薇鵲共處的生活,更把潛藏的任性也磨平了。

「那我要做什麼?」

「妳就跟我學習,剩餘的時間就編織、複習妳所學的,也可以偶爾看看書。還有,我會出些題目考驗妳的耐心。」薇鵲說,「我照我老師帶領我的方法來對待妳,當然,將來妳也是如此。」

將來妳也是如此,這句話讓扶桑覺得好遙遠。將來坐在那個位置對年輕女孩說話的少婦也將是她嗎?好不真切。

接下來的一年,薇鵲除了讓她熟悉工作的流程,教導她暗室裡懸掛的那些繩結怎麼編、怎麼運用,也告訴她守密者應有的應對進退與言行舉止;其中最重要的,就屬找出託密者的真名了。

「妳必須一開口就說出對方的真名,他才會對妳安心。」

「如果找不出來呢?」訓練過程中的困難時常打擊著她。

「如果他真心求助於妳,妳必得知其名。──除非他尚未擁有真名,但不會有這樣的人出現的,因若沒有這項條件,他不能踏進這道門檻。」薇鵲如此回答。末了,又補上一句:「這是與生俱來的天賦,只要習得之後便如魚得水、永生不忘,妳實在不必擔心。」

女孩又有問題:「但我也沒有真名,如何能在這裡?」

「喔,親愛的,妳是莫兒得呀。」薇鵲好像怪她到此時還沒有自覺。「真名對莫兒得來說不是必要的。他人只要能夠有區別的稱呼妳便行了。除了他人託與的秘密,我們本身不需要有其他負荷。」

「可是,」扶桑遲疑。「書上寫道…真名是一切存在的根本,沒有名這形體便如同虛假。何以我們不需要真名?」

薇鵲皺了皺眉,重複她一貫的論點:「我們是緘默之人的後輩,這句話在我們身上起不了作用。照這樣說,難道我也是虛假的嗎?哎,妳可別盡信書本。」扶桑雖然仍感不解,但她明白和她的老師繼續討論下去也沒有結果,便把這問題埋在心底,繼續做事去了。

雖然薇鵲教導她作為一名守密者所須知的一切,卻鮮少提及這門行業的歷史。有次她忍不住問:「老師,妳經常說莫兒得將是我的名字,但我卻不知道莫兒得到底是誰?」

薇鵲回答:「那是我們偉大的先祖之名。有人說她其實是少有的女性巫師,因此才有力量探得人們真名,不過那真是一派胡言。我們是因為對方自發的意願才能得知他們真名,跟巫師幾乎和暴力強奪沒什麼兩樣的方法相較,兩者可差得遠了。」扶桑因此確定了她的老師在某些方面對巫師印象很差。< /p>

的,冬季就要過去。這意味著她將成為白塔的主人,正式開始工作。打從一開始,薇鵲就說了:「春天來前,我將放妳獨立。」

她不禁感到微些的恐慌。雖然薇鵲仍留在鎮上,但從此她們已經說不準有沒有機會碰面了,而這靜謐的塔樓,將只剩她一個人把持。葛太太終究只是外人,來來就走,這裡會全部屬於她,這小小的世界。也許直到在她準備挑選下一任守密者之前﹝哦,這個念頭令她感到歲月壓迫的恐懼﹞,雜事有葛太太包辦,她不會再踏出這裡一步。就算等找到接班人之後她退隱休息,也無法完全回歸平凡生活了,只要留在當地,人們就會尊敬她、疏離她,而她終身不能組織家庭,不能和一個自己選擇的男人共同生活、拉拔自己的小孩長大;可是即使決定離開卡加卡島、甚至整個德利西群島範圍,外頭戰亂未平、四處紛擾,一個孤身女人沒有保護自己的力量,又能往哪裡去?

雖然她不喜熱鬧,並沒有什麼和眾人共同生活、或者去漂泊旅行的念頭,可是一想到自己將在這狹小的圈子裡度過如花的少女年華,即使淡泊如扶桑,還是坦然不起來。對於她的反應,薇鵲只輕描淡寫的安慰道:「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恐懼。妳慢慢就會習慣了,其實在這裡什麼也不缺,沒有什麼不好。」

舊的秘密即將解放,就如鳶鳥飛翔!人們之間口耳相傳著這樣的話,好像是一個公開而鼓譟的秘密。薇鵲待在白塔的最後一個傍晚,她們分工將暗室裡所有的繩結捧到院子,堆成一座高高的小山。薇鵲點起火苗,嗶嗶叭叭啃噬著終年守在陰鬱之中的那些痛苦,人們的痛苦秘密,都化作了猛烈嗆人的濃煙。她的老師邊撥動火堆邊吟唱古老的頌詞,那聲音在清冷的空中嘹亮清晰。

薇鵲曾告訴她,每個地方每任莫兒得交接之時,全部的人都會在他們的院子裡仰頭觀望那灰煙升空,代表送自己的痛苦秘密最後一程。然後便如同石沉大海了,永遠的靜謐。

就這樣。薇鵲將走那天,葛太太摘來了一朵代表少女的粉黃維若甘亞,為新的女主人別在襟上。一切都和日常一樣,只差用完晚餐之後沒有繼續以往的程序,以及那場舊秘密的送葬。她在寸草不生的小小庭院門口送走老師,遠眺著不發一語,半晌之後關上門,高高的白圍牆圍住高高的白塔,扶桑抬頭望了一眼佈滿星星的夜空,慢慢走回塔裡。

她就這麼成了諾俄鎮上新的守密者,頂莫兒得之名的後輩。

薇鵲走時也抹去了她所有在此地的痕跡,她這麼說,「包括這間臥房,我的老師與之前的人這麼留下,我便這麼傳承給妳。這裡沒有任何物品是我私人所有,它不曾改變。妳可以增添妳認為需要的事物,但它們不屬於妳,此地的任何事物都只屬於這座塔樓,只屬於共同的莫兒得名下。」所以,這裡已經不存在「薇鵲」這個沒有真名的女人了,如同曾居住此地的那些莫兒得一樣。守密者的住所只有現在,沒有過去,沒有未來。

現在這塔裡只剩下她,與她將面對的痛苦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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