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密者
四:外來者(下)

她從來都不覺得白塔高到什麼地步,可是此刻自梯間圓形的縫隙往上望去,卻感到那頂樓的臥房遙遠得難以接近。沉甸甸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她吃力的背負著暈厥的男人,已無暇再思考其他,只急切的知道:葛太太就快來到!如果不能盡快將他帶到無人驚擾的房間,就會被她撞見!少女心焦如焚,然而已是極限,她實在無法再更快一些了。

男人的呼吸已近不可聞,可以確定還有生命的,好像只剩下了那火燒的高溫。她必須要給他換下這身髒衣服,然後擦淨身體,可能還有沒處理的傷口…房間的壁爐應該還有柴火,病人不能著涼。而且,他需要一些熱的食物,但不能太難吞嚥,也許她該煮一鍋清淡的粥。還有水,發燒時不能不喝水…

每跨一格階梯都是一次折磨。她不知道她是怎麼把他拖進房間裡的。少女遲疑了一下,這一下子的功夫使她想起了時間所剩無多。她迅速而謹慎的除下男人的衣物,果然瞧見肩膀和胸膛各有一道明顯的傷口已經裂開,周圍積了滲出新血的還未凝結的痂:不過她已無暇處理,只能以乾淨的毛巾先拭去傷口處髒污。

纖瘦的男人裸體並沒有如預料中多少引起少女的害臊,也許因為他看起來太狼狽、太虛弱,這蒼白的身軀只讓她覺得不忍。她小心翼翼地將男人拉上大床安置好,在壁爐的柴堆點了火之後,也沒時間再多作停留。

葛太太在她灑水快要結束時到來,照例先向女主人請安:「願您今日一切順遂,閣下。」然後頓了一頓,有些疑惑、有些擔心的問道:「您今天好像起得比較晚呢。」

「是的,我想我著涼了。早上有些頭暈,就多睡了一會…」

話一出口,她馬上發現: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說謊。──但是,她竟然沒有想像中那麼焦躁心虛不已。哦,她為這事感到了微些的恐慌!

少女盡力使自己看來自然些,她原本想裝出虛弱的聲音回答葛太太,卻沒想到才一開口,自己也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經過剛才一番折騰,這副嗓子說起話來感覺疲憊。

也許是她看起來真的十足病弱,葛太太皺眉說:「也許您需要休息一天,閣下…不會有影響的,這雨沒那麼快停,今天應該比較空閒。」

葛太太是個慈祥的老婦人,她年紀已經很大了,從諾俄上上任的守密者時就開始在白塔幫忙,更是從小看著薇鵲長大。雖然她稱呼這三位莫兒得為女主人、使用敬稱,但她待她們如同自己的朋友、女兒、孫女,也受到她們的尊敬。「相信大家都會同意,您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謝謝妳,葛太太。這不會太嚴重,我撐得住。」她婉轉的回拒,「如果只因為一時小小的不便就停止工作,那麼我遲早會怠惰的。」

「那麼,至少讓我為您煮個去寒茶,您盡量在空檔時間多喝一些。這東西即使放涼也沒關係,不影響它的效力。」老婦人憂心忡忡的道。

「真是太好了,那麼就麻煩妳了。」

其實她拖延的不只那麼一點時間而已,她不敢告訴盡責的助手她根本沒用早餐:這點要等到葛太太親自到廚房準備煮茶時才會發現。總之,白塔院子的門準時開啟。

等進入二樓的主室,進到那熟悉的環境之中,一切都準備完善,坐在垂幔的四柱大床床沿後,少女感到自己慢慢平靜下來,又回歸到平日那靜若止水的心境了。剛才那些發生過的似乎已經拋諸腦後,好像都是假的,是一場夢,現在坐在主室裡的她才是平日的她。

工作的時候,她什麼都不是,沒有這個女孩的「個人」,只有莫兒得在她與託密者的臥房裡。她按照程序,那經過長久時間演變後有些複雜的儀式,傾聽託密者的苦惱,也許說一些適當的指點,然後頌歌平息,將他們的秘密包藏在安鎮的黑紙裡,傍晚時再一起收去暗室內整理。

她是莫兒得的一個殼,用來收藏別人的痛苦。而她即使偶爾對將來有所不安,但基本上,少女從未懷疑過這些儀式、程序,以及身為守密者這件事,就如同民間的信念一般。她的青春要與黑暗共守,她要使它們平息,這是她身為莫兒得的唯一意義。

她從未懷疑。

這一天比想像中過得更為忙碌,來的人似乎只比平日減少了一些,沒什麼歇息的時間,更遑論能偷上來探視那個陌生人了。傍晚葛太太走後,她把暗室的工作結束之後,回到房間,床上的男人仍在昏睡。他眉頭深鎖,臉色更為蒼白,襯托得嘴唇異常紅艷,使這張原先可能很好看的臉容予人弱質的病態感。他燒得更厲害了,她不確定她是不是能小心地把他扶到三樓浴室清洗再扶回房…她得將水提進房間來才行。

雨本漸息,夜半又開始叮叮咚咚的下了起來。即使大床上有個陌生人在,她還是在小床上睡得特別沉,也許她真的累壞了。

男人在近清晨時分醒來。她聽到窸窣的聲音,朦朧間往隔壁床望去,看見那個人睜開眼睛,正試圖要坐起身來。「喔,如果你不想讓傷口再度裂開,就好好躺著。」她的聲音有點沙啞。

她突然的一句話好像發揮了作用,只見他怔了一怔,不再亂動,慢慢往她這個方向望來。他想說話,但似乎沒有那個力氣,只能用眼神詢問。她說:「你從我的圍牆上摔下來了,嗯,當你還是一隻鳥的時候──我想你不會連這個都忘了吧。」他點頭,比比喉嚨示意要喝水,她照做了。然後男人乾澀的開口。

「謝謝妳…閣下。」

說完這句話,他又睡了。

她原本想照正常的時間作息,但一下床卻感到全身肌肉強烈疼痛,尤其是手和腰,覺得筋骨都已分離的樣子,她果然沒有強壯到能夠單獨攙扶一個大男人爬上五樓又來回了樓梯好幾趟。剛才起身給男人倒水時,她不自禁一個踉蹌,差點就要摔倒。

沒有辦法。這個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不受她管束,她沒辦法準確的命令它去做些什麼…她艱辛的完成了打水的工作,吃了一些雜糧麵包,就坐在那邊呆呆等葛太太。少女靠著椅背疲累的跟老婦人這樣說:「我想我今天沒辦法工作了。」葛太太一點異議都沒有。她一邊叨叨叮嚀著一邊煮了一大鍋病人容易消化的粥﹝ 她不知道她的小女主人最嚴重的地方不是著涼而是疼痛﹞,以及幫壺子裝滿熱呼呼的去寒茶。

葛太太詢問少女是否需要她留下來幫忙看顧,少女婉拒的理由是葛太太無法上去臥房﹝那只有莫兒得與她的繼承人才能進入,但顯然她在帶陌生人上樓時刻意忽略了這點﹞,而她總不能為了在葛太太的視線範圍裡讓人照顧,特意待在廚房或工作的主室歇息。

她回房給男人換了一次傷藥,反正什麼事也不能做,乾脆窩回床上睡了一整個上午。男人第二次醒來的時間相隔得比較短,在快要放晴的中午。她吃過了一點粥,正閒來無事翻閱著一本早就看過的民俗書,注意到他醒來,也沒什麼動作,只是靜靜地等待他下一步要幹嘛。

「…閣下。」他喚得很肯定,不過聲音還很虛。頓了一頓,環顧四周,顯得有些遲疑。「我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嗯,十分感激妳…」

「我不需要聽同樣的道謝第二次。」她說,有點居高臨下的姿態。也許因為她救了他、又是這裡的主人,說起話來特別沒有顧忌。「說說你叫什麼,來這裡的目的。」

少女的話雖然稍嫌傲慢,但配合上她淡漠平和的表情,卻自有一種奇妙的、矜持的和諧。男人禮貌的打量著她,回答:「人家叫我白火。我不曾來過貴地,也無意冒犯,實因不得已。…我知道這樣是不合程序的,照規定我必須先見過領主、表明我沒有敵意,但我無法撐到那個時候了…如果不在失去意識前解除法術,也許就再也變不回人型。」顯然他還沒有足夠的力氣,隨時需要暫作停頓,才能再繼續說下去。

「那麼,你為何稱我閣下?」

「難道妳不是嗎?莫兒得閣下。」看得出男人有些驚訝。「雖然下雨的時候看不清楚,但我以為這座塔在此地已經很高了…」

「你沒錯,它的確是最高的。」她頓了一頓,「但你既然知道這裡住的是什麼人,就應該曉得裡面的人沒有任何理由留下你而非立刻把你糾舉到領主、哦不,領主的巫師那兒,我想他很樂意好好詢問一個身份不明的外來巫師的。」

「我不知道妳為何改變主意,但妳確實沒有通報你們的領主,就收容了我。」他又重複了一次,「謝謝妳。」

男人真誠的道謝讓她覺得有些不自在,也許是想掩飾彆扭,少女盡量以譏誚的語氣接話:「也許我覺得那不公平,要等你養好了傷再叫人把你抓去。」

「哦,我沒有異議。」自稱白火的年輕巫師溫和道,「這原是我所應得,我既心中無愧,也無須畏懼…雖然我能預見,那將會帶來許多麻煩…我不樂意在這種情況下面對同行,但他只是忠人之事,我也不能有所怨言。」

「況且,我欠妳一條命,我也不想違背妳的話語。」他說,「來日若有機會,我願盡我所能幫助妳。閣下。」

「即使我不救你,領主的人也不會放任你這樣死去的。」

「妳知道我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

面對巫師的承諾,她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但又覺得這樣相對無言實在尷尬。「難道你要一直稱呼我為閣下?」少女有些匆促的說。

他頓住,才道:「我以為莫兒得的後輩…不樂意讓外地人知道她們的通名。」

「人家叫我扶桑。」她沉默了一會。雖然覺得這個話題很遙遠,但過不了多久,又接下去說,「在述說到我們的時候,你不能使用通名這個詞──我根本沒有真名。只要別人能有區別的稱呼我便行了。」

「真名為一切根本,任何事物都有真名。」巫師柔聲道。「妳只是還沒得到而已,扶桑。」

少女搖搖頭,開口唱了一段:

名是根,心是幹,思緒是葉;
在母親的懷抱中我們茁壯生長
萬本歸宗,不要忘記源頭
在這土地上以名立其身的我們都是兄弟
萬歸一心,當需證明自己
使我們的作為不違背我們的根、我們的名…

唱罷,她續道:「我並非不知道你所說的那些典故,但是,你不了解。現在不會有,以後也不會有…我的老師曾經這樣告訴我:歷代諸多同行,沒有人需要真名。真名對我們來說,是在眾人秘密之外的負擔。守密者如果有負擔就不能完全掛懷,就不能以平靜的心來包容人託予我的事情。」

對於這些話,白火好像思索了一番,但終究只是看了看她,沒說什麼。扶桑覺得他也沒說什麼,如此回應的自己顯得太過魯莽,不禁有些不自在,說了一句「我去幫你弄碗粥」,就匆匆下樓去了。

白火還很虛弱,扶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一匙匙的餵他喝粥。好像兩個人都無話可說,收碗的時候她隨口問:「你會待多久?」

「不知道。如果不會給妳造成太大的麻煩,我想至少等到痊癒個七八分的時候再走…畢竟接下來,還有很勞累的長途路程。」他低聲回答,聽來很感到疲倦,好像想起了之前淒慘的情況。

「那麼,願你快點痊癒。如果你真的留得太久,很難保證我不會被你拖累。」她冷靜的說,「不過在這段期間,只要你不隨意走動,就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我大概能拖個一陣子…到傍晚之前,你最大的活動範圍只限於三樓,嗯,那裡是浴室和廚房。否則到時招來麻煩,誰也逃不了。」

「傍晚之後呢?」

扶桑遲疑了一下,「如果你想,你可以到一二樓去…不過那應該沒有什麼差別。總之,你絕對不能走出這座塔。如果你違反了我們的約定,不管有沒有被人發現,我都會立刻把你送到領主那裡──也許還冠個威脅我安危的罪名。」

白火應許的點了點頭。然後他微微苦笑,道:「我現在哪裡也去不了,妳實在不用太擔心的。」

她沒有說話,收拾好食具要帶去清洗了。臨出房門前被叫住,她回頭,只聽得白火問了一句:「妳為什麼救我?」少女瞥了他一眼,停頓了一下,好像是在思考。扶桑是這麼說的:

「那隻鳥很漂亮……以及,你和我母親有相同的血統。」

白火怔了一怔,隨即意會過來。不過他也無法回答什麼了,因為此時扶桑已經下樓去。

年輕的外地巫師就這麼暫時在白塔中住下來了。


當扶桑告訴葛太太今年暗室要提前掃灑的時候,葛太太顯然不是很驚訝,想必過去年年莫兒得都不是很準時的在夏至之後才開始這項工作,也省去了她對此事多作解釋的功夫。

暗室掃灑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全程不假他人之手。簡單的說是以混合香灰的清水進行徹底掃除,不過所使用的水必須先在莫兒得的臥房裡擱置一夜,而且取香灰時要吟誦字詞涵義模糊的古老歌謠。這期間所有的繩結都要暫時堆到廚房去放,就算是平時幫忙清掃的助手也不得窺見;因為守密者「以秘密的不安和痛苦為糧食」,這個習俗也暗有為莫兒得食糧的意味。

「那麼,我從今天開始就不上去三樓了,請問您需要多久的時間?」

她默數了一下,回答大概二十多天。這個時間很恰當,無論就往年的經驗或男人療養所需。

葛太太嘆了口氣:「其實您現在身體還沒有好得完全,把掃灑提前的話,只怕會增加您的負擔啊。」但即使擔心,她也沒有阻止,她沒有權力阻止她的女主人的。

扶桑這麼做的用意,無非是希望把葛太太錯開,以防白火使用浴室或廚房時被人撞見──不過,事情總是沒有兩全其美的,這也代表她必須同時照顧病人、同時進行麻煩的大掃除。

少女含糊的回應,心中則盤算著這些天日子要怎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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