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密者
五:異色(下)

又隔了幾天的晚上,應白火的要求,扶桑也開始談談自己。雖然她認為那根本就沒有什麼好談的。

今晚她不能編織,因為她必須很努力的回想,才能從她實在乏善可陳的童年時代開始說起:

「我告訴過你,我的母親叫梅安…她來到諾俄不久後便死去,還來不及讓這裡的人知道詳盡身世。關於她,從他人話語中,我所知不多。只知道她的家庭在南方故鄉遭逢變故,親人皆流離失所,所以她才在寇兒索…我不確定這個地名,總之在外地認識了那個男人,他們兩人結婚。她來此之前,曾經在蒙卡其諸嶼逗留過,再往前則不可數。」

「她們說──我是指撫養我的太太們,她雖然年輕,面貌秀美,但病弱體虛,已經滿頭灰髮,歷經滄桑。據說,我母親的男人在強盜手下死去,這就是她無所依靠的最大原因。」少女在敘述時使用「我母親的男人」這個累贅字眼,是因為她不認為讓妻小四處漂泊的男人算是父親。

「她死之後,我在育幼院長大。…哦,我僅存記憶無多。打從有印象以來,那段日子裡,我的生活只有書…那座宅邸有男主人生前的藏書。吃飯,睡覺,讀書,沒有玩耍,一天一天的過。我識得的字並不多,反正多看就多懂了,從前我這麼想…」一個段落歇息,剛好白火插話:「從前?妳現在不這麼想了嗎?」

扶桑怔了一怔,發覺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只好忽略,繼續說下去:「後來,薇鵲找到我…她認為我有作這一行的天賦,『就像識貨的商人在玻璃堆中一眼看出真正的鑽石』…後來,她說她在那之前曾出來尋找過幾次,但總沒有見到滿意的…直到我,她說,我的存在呼喚著她來發現。我天生要守這白塔。」說到天生這個詞的時候,她微微覺得有種心悸。

「可是在我隨她去那時,我連將來要做什麼都不知道。」

「那妳為何跟隨她呢?」

她靜默。

似乎連這個答案都要遺忘了,她聽見自己以有些抑鬱的聲音說:「……我想學習知識。我不要當一名織工一輩子,我要知道得更多、更多。」

「我選擇來白塔。」

這窒人的,卻也包圍、守候她的塔樓。歷代無名女子的居所,人心黑暗的牢籠。

「然後,妳達成了目的。」白火說。他的神情看起來總是很溫良。

「…這是個困難的問題。但是我想,我並沒有。」她微皺著眉,搖頭。「是的,雖然我習得了不少歌謠、傳說,也認識一些外地的風土民情,學莫耳科語。喔,還有那些莫兒得的技藝…安撫人心、收藏痛苦的技藝,那些頌詞、儀式、諸多禁忌已經刻在我的身體裡,無法抹去。我一直記得所有我曾學過的事物,我以此為傲。…可是,我總覺得不只是這樣而已。」

「我學到了這些東西,可是有時候我又會想──它終究少了什麼……」

話一出口,扶桑回神過來,感到驚訝。

她說了什麼?她說…少了什麼?

什麼少了什麼?

白火沒有催促她,他只是在那裡等待,好像永遠都不會感到疲倦的那種等待。扶桑覺得急躁、不耐,她控制不了她的話語…她的字句如金!而她身為莫兒得,竟不了解自己所說的?

巨大黑影在背後無聲跳動。

她不喜歡這種狀況…更不喜歡白火現在的悠閒。

「你知道什麼?」少女的聲音有些尖銳,似乎把怒氣都轉移到年輕巫師身上。

他彷彿在微笑著,這個表情第一次讓她覺得不寒而慄。白火的聲音如常,但讓她覺得彷彿是惦著腳尖那麼輕:「噢,扶桑…我能知道什麼?如果連妳都無從知曉,我又有何權利得以侵擾?」

她覺得自己被嘲笑,想要以冷淡的目光來瞪視他,卻隨即頹廢了下來。扶桑微微低下頭去,腦海中一片混亂。

「不繼續了嗎?」良久,他說。沒有催促的意味,只是詢問。

扶桑皺著眉頭,彷彿在思考什麼,但實際上她什麼都沒有想。她默了一默,輕咳一聲:「好吧………說到哪兒了?」

「妳來白塔學習事物。」

「是的,我來到白塔,為了學習…」少女說,「我所知的歌謠、傳說,你都知道;我所識的語言,你也未必不曉;我所知的風土民情,你應遙遙超前。莫兒得一職,事關我所看守的枷鎖,我當緘默不言。那麼,你還想聽什麼?」

經過幾天良好的休養,白火的臉頰沒有剛來時那麼瘦削,雖然氣色仍沒有復原,但那五官間柔和的清美已逐漸明顯了,是勒蘇人特有的婉約。他回答道:「我想聽聽妳的感受。」

「我的感受?」

「是的,來到此地以後,對於各項學習、妳的老師、或者工作、雜事…妳的感受。如果妳願意說,我很想聽。」

她遲疑。「那有什麼好說的?我該說些什麼?」

「那是妳的感受,不是我的。我如何指點妳說些什麼?」

「………我不知道。」少女說。「我的老師告訴我,莫兒得是容器,如果再有多餘的來填裝,就會造成負荷。」

「妳不是莫兒得,妳是扶桑。莫兒得是妳的職業,不是妳的思想。」

「那有什麼不一樣?」

這句話顯然讓她陷入迷惘。

白火的語氣接近勸慰:「妳因為這些事物所聯想到的,都不屬於莫兒得,那屬於妳自己。扶桑,妳能懂我的意思嗎?我想聽聽妳自己的…」

這裡不屬於我們個人。沒有個人,親愛的,沒有個人。

妳擁有資質能夠幫助世人,使他們免於痛苦,妳要奉獻妳的所有去照亮那份力量…親愛的,盡其在我…扶桑只是一個稱呼,妳不要忘了,妳是莫兒得。殊途同歸,莫兒得終究只有一個。

沒有特異的。她選擇了妳,使妳走向她的道路,妳當初既不拒絕,如今就要恆之。妳已無回頭路可走了。妳是莫兒得!妳身體裡的力量告訴世人這個事實。

薇鵲的聲音猶在耳際。

她驚覺──他觸犯了禁忌──

「…莫兒得的意識加諸我身,天下無二。」少女有些狼狽的和他對望,企圖讓自己的眼神冷靜,可是心卻慌亂了起來。「你所說的話是不合常理的!我有權利保持我應有的緘默。」

「是的,緘默之女。」白火沉穩道,「但就算世間有千千萬萬草葉,又有哪兩片,可以是紋理色澤都完全相同的呢?每片草葉都有生命,有生命就有思想,它才得以決定自己要往哪個方向吹,吸收哪個地方的露水。」

「你不要仗用巫師的口才,我不聽你狡辯。」

「扶桑,我承認巫師有些時候會狡辯,但此時跟我是不是巫師沒有關係…這個道理妳自己也知道。」

妳既有力量收納痛苦,為何沒有力量認清迷惘?

這句話沒有說出來,是因為少女已經蒼白著臉,冷然的匆匆下樓去了。她安靜地怒道:「你又有什麼資格干涉我來著了!」房門砰的一聲摔上,好像連涼涼的空氣都震動了一番。


其實,只要避免這些較為敏感的話題,她和白火之間算是相處得很好的。只是有些時候,她不喜歡白火反駁或解釋時依舊溫和的態度──她覺得那是在譏諷,譏諷她未見過世面,來襯托他的偉大。也許當事人沒有惡意吧,但是,她不喜歡這樣。這座塔受她統理,她是這裡的主人,照理說所有的事物都要在她意料之中…她不喜歡這樣子的變化。

她不是沒有感覺到,和白火多談話之後,她的想法動搖得也多。這不是一個好現象,她必須維持,對,維持。薇鵲告訴她維持的美德,她們的美德。

可是在起初,放任一個陌生的外地巫師進到白塔,這已經觸犯了條約。這是身為莫兒得的她將毀壞的前兆嗎?她感到不安。

這個男人不能再留下去了。她想。

否則,她會失去……

……是失去嗎?

她不能確認。

但是,少女卻覺得有什麼東西慢慢從沉眠中覺醒了:這也是她一直無法決定趕他出去的原因。她感受到知識的渴望,那沉眠已久的,她想要知識的渴望!她為了什麼而來白塔?然後她為何忘卻?她究竟為了什麼死守著這個身分──不,那不是死守。這條路是她天生要走的,知識的誘導只是一個起點,不必堅持到最後?──什麼時候開始,她沒有了探索的動力,而今卻在這個巫師的身上找到了。

年輕的巫師散發出知識的氣味,潛藏不住,如蜜糖般誘人,是她所追求的…

因而她被牢牢套住,像是磁石遇到磁石。但是習慣的安穩讓她害怕,害怕這是不是一個讓她怠惰的陷阱,是不是上天給她的考驗,到底會有什麼結局……萬一被揭發呢?萬一被揭發,那麼,她實在是不能想像那個後果的。

哦,世代流傳,莫兒得的言語如金!

她撒了謊,她可失去了替人保守秘密的力量?她已不能完全控制她所說的話了,這是什麼變動的開端?

男人的名字,恍惚中她想到了,自古白色火焰為極端之兆。泛黃的斑駁書頁裡,她回憶起那首歌謠,在這偏遠之地她從未聽人唱起的,六世紀時萊歐安率眾反抗暴君薩姆王的故事:在進攻夢都宮殿之前,主帥營前熊熊白火高漲上天,終究王不可滅?人心惶惶。我們把它當作聖火!我們無所畏懼!那一夜英雄萊歐安的軍隊唱起了這首歌,把暴君的頭斬下。

然而關於白火,更多的是在大瘟疫、大戰爭之前爆發的警示…

白火!

恐懼、欣喜、盼望、背叛…種種的情緒來到,究竟這背後是什麼?她該做什麼?她正立於岔路前面嗎?無法精密的思考了,她逐漸混亂。

逐漸混亂。

那麼,她還能管什麼呢?到了如今,她還有什麼是掌握著的?就隨它去吧──她已經無法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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