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八、

于湖城內,王敦身著戰袍在城樓上遠眺,雖然無法親眼目睹建康城的戰事進行的狀況,但透過每過三刻便來通報一次的斥候的口中得知,戰局似乎已經自絕對優勢漸趨劣勢,甚至開始出現敗象了。每當接獲到戰局的最新發展時,王敦的內心便有如吊著沉重的大石一般,每過一段時間,便愈加沉重。

直至已經確定王含所率領的大軍完全失敗並開始撤退時,王敦的一顆心已經完全跌到了谷底。

「怎麼可能……竟然……失敗了……」王敦的雙眼愣愣地看著天空,嘴裡喃喃念著連他自己也不懂的話語。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懷疑那些前來通報戰況的斥候是在耍他,他們一定是故意騙我的,怎麼可能會輸呢?

應該會贏的,也一定會贏的,他甚至沒有考慮過敗北的可能性。

他雙手扶著欄杆,身子不由自主地癱軟下來,沿著欄杆跪了下來,他雙手握住兩根欄杆,看起來就像是被囚禁在牢房的罪犯一樣。

「一切都完了……老夫的夢想……」

他的表情摻雜著落寞與沮喪,以及永無止盡的哀怨與悔恨,他覺得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堵塞住了一樣,讓他感到氣悶。他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再也沒有人會為他效忠了吧?敗象已顯,他徹底吃了個大敗仗,晉軍將會慢慢地收回他們所失去的國土,然後消滅掉懷有異心的人士,將旁落的大權重新收回自己的手中,建立煥然一新的王朝。

現在的他,看起來只不過是一名孤單無依的老人罷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老夫不應該相信他的!」

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一個人的身影。他本來將一切的夢想都寄望在這個人身上,可是卻因為這個人的關係,反倒使他失去了所有。一想到這個人,他的內心就頓時充滿著憎恨的情緒,使他怒不可抑。

「殺了他……對,老夫要親手殺了這個傢伙!」

一想到這裡,他的雙眼頓時燃起了仇恨的火焰,他抽出腰間的佩劍,然後一步一步地步下階梯,向城外走去……

得到成國大軍的協助,以及分散敵軍策略運用的成功,皇軍成功地擊潰了王含所率領的五萬大軍。崩潰的叛軍陣容猶如一盤散沙,司馬紹下令全軍展開掃蕩戰,務必逮到所有跟隨王敦舉兵的將領,其餘士兵若願意歸順晉朝,就接受他們的請求。

因身染重疾而臉上蒙著黑紗的司馬紹親自上馬率軍出擊,身先士卒地加入掃蕩戰的行動,使得晉軍的士氣頓時大振。

「別讓敵將跑了!務必通通給朕拿下了!」以黑紗蒙面的司馬紹只露出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珠內還帶著細微的血絲。他奮力扭動手腕,揮舞著手中的青冥劍,以堪稱當世無雙的劍術斬殺四處逃逸的敵軍。其勇猛之姿宛如戰神,讓那些逃命的敵軍一見到他,都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跑,根本不敢與之交手。

司馬紹騎著巴滇駿馬,一面殺敵一面向著南岸而行,他通過了僅存的幾座溝通南北岸的橋樑到達南岸,又奔馳了一陣,最後他來到了距離叛軍紮營處西面的一座小山坡下。

「那山坡……難道那就是……?」

僅僅遲疑了一會兒,司馬紹立即縱馬上前,孤身衝上了小山坡,由於坡度甚緩,而且起伏也不大,過不多時,便來到了坡頂之處。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木頭搭建的小型祭壇,祭壇四周各有一處階梯,壇上除了豎立著幾根旗幟之外,再無他物。司馬紹沿著祭壇的周圍繞了一圈,然後翻身下馬,踏上階梯。

「你將老夫害得好慘……老夫如今已經一無所有了,既然如此,當然也不能讓你好過。現在你躺在這裡,這就是所謂的天意吧!」

司馬紹聽到祭壇上有一個蒼老的聲音,接著是一陣蒼涼沙啞的笑聲。

他好奇地走上前去,來到祭壇頂端。他看到了一名身穿戰袍的老人,以及躺在那老人前方的一個男人。

這兩個人他都認得,一個是王敦,一個則是─「

「思亮……?」

「死吧!」王敦雙手高高地舉起長劍,劍尖對準男人的頭部,就在要奮力刺下去的瞬間!

「不──住手!」司馬紹發出大叫。他奮不顧身地拔劍衝上前去,朝著王敦劈了下去。豈料王敦雖然年邁,但身手尚頗靈活,他連忙揮劍一架,雙劍互擊,爆出了點點火花。

「你是誰?竟敢來妨礙老夫的好事!」王敦的臉孔因為憤怒而扭曲,他的雙眼佈滿血絲,彷彿要噴出火來。

「我──」司馬紹遲疑了一下。憤怒的王敦立即揮劍斬去,司馬紹忙向後避開。但是,劍鋒劃破了蒙在臉上的薄紗,讓司馬紹露出了廬山真面目。

王敦的臉上在瞬間閃過一道驚異的色彩。

「你是……陛下,不,不是。老夫認得妳,妳是廣漢公主!」

眼前這位假扮司馬紹的女人,就是廣漢公主司馬凰。

其實司馬紹根本沒有生病,身體也安然無恙,只是為了實行某項計畫,不得已與司馬凰交換了身分,讓司馬凰暫時代替他的位置,自己則離開京城去進行某向計畫。這個世界上也只有司馬凰一個人能勝任這項工作,因為她與司馬紹本來就是雙胞胎兄妹。

司馬凰發出冷笑。

「王敦,真是冤家路窄,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也多虧你還記得本公主,真是榮幸之至。只不過呢,每當本公主看到你這張老臉,心情就會開始變得不好。」

「這怎麼可能?公主不是早在五年前就已經……」王敦露出一臉茫然的表情。

「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司馬凰盈盈笑著。

王敦的表情又回歸平靜,嘴角浮現了一絲微笑。

「罷了,這又有什麼關係?不管是誰都好,反正今日老夫要將晉朝的人一個不留通通殺光!就先拿妳這個小女娃來血祭!」

「你沒這個本事。」

「少說大話!」

「說大話的是你!」

被司馬凰一再出言相激,王敦滿腹的仇恨之火就如同火上加油。握著劍的手顫抖著,臉孔也嚴重扭曲,蒼白的髮絲散亂著。司馬凰雖有些害怕,但她對自己的劍術有絕對的信心。眼前這名已然風燭殘年的老頭,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

「死吧!」

王敦揮動長劍,劍刃切割大氣,砍向司馬凰的脖子。司馬凰也不閃躲,以青冥劍格開來勢洶洶的攻擊。王敦被震退了半步,劇烈地喘著氣,司馬凰卻文風不動,年齡與體力的差距,提早判定了這場戰鬥的勝敗。

「棄劍投降吧!我或許還能饒你一命。」

「別作夢了!老夫不會屈就在妳這樣的小女娃之下的。」

司馬凰漸漸感到不耐,她微微蹙起了那雙有著修長弧線的柳眉。

「為什麼要這麼執迷不悟?你明明就不可能打得過我!」

「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說著又提劍上前,這次王敦卯足了全力,劍尖指向司馬凰的心窩。司馬凰不禁歎了一口氣。

「那麼,得罪了!」

劍光一閃!

兩人的動作同時停了下來。王敦的劍尖來到司馬凰距離胸前半寸的位置就停止了,但是,司馬凰的劍尖卻在王敦頸部後方的半寸之處。

勝負已分。

「老夫……」不待王敦說完,司馬凰迅速地拔出青冥劍,鮮血自王敦的喉頭湧出。只聽王敦發出一聲沙啞模糊的叫聲,接著身子向後仰倒,當場斃命。

「唉,你這是罪有應得。為了你,讓我大晉百姓蒙受了多少苦難,就算再讓你死一百次,也不足以彌補你所犯下的罪孽。」凝視著王敦的屍首好一會兒,司馬凰的目光移到身邊的男子身上。

「……思亮!」

司馬凰跑了過去,扶起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諸葛曜──他也就是輔佐王敦、召喚妖魔大軍攻打建康的縉雲子。

「醒醒啊!思亮!我是朱翎啊──」

司馬凰用力地搖晃著諸葛曜的身體,但他始終不省人事。

「原來你昏倒在這兒,難怪那群妖魔會突然消失不見……」

司馬凰想起不久之前才發生的事。

當時晉軍與成國大軍暗中聯手,對駐紮在秦淮河南岸的王含軍發動夾擊。遭到突擊的叛軍頓時潰不成軍,人人各自逃生,有些人騎上了驩疏,想要利用驩疏的飛行能力從空中逃離。但就在這個時候,數以千計的驩疏突然像煙霧一般蒸發消失了,這些人於是在升空到一半的時候就硬生生從半空中掉落下來,也因此晉成聯軍得到了最後的勝利。

司馬凰當時一直無法理解突然驩疏消失的原因,直到看見躺在這裡的諸葛曜之後,所有的疑問也同時獲得了解答。

「可是,為什麼你……要幫助王敦對付我們呢……你可知道我對你……」

司馬凰自言自語,一想到這裡,她的眼眶盈滿了淚水,淚珠順著因為常常出外執行任務而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臉頰滑落,滴落在諸葛曜的臉頰上。

她又用力搖了諸葛曜幾下。

「醒醒!快醒過來啊,我是朱翎,我……」

她的視線因為眼淚而變得模糊不清,淚水不斷地掉落在諸葛曜的臉上。就在這個時候,諸葛曜的身體輕輕地動了一下,口中發出了細微的呻吟。

「啊……」

「思亮?」

諸葛曜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見到這幅景象,司馬凰激動地抱住了他。

「這裡是……什麼地方?」

「你終於醒過來了,思亮。」

看著眼前含淚微笑的女子,諸葛曜原本因為剛從昏迷甦醒而惺忪的雙眼,頓時充滿了一股懾人的氣息。

「妳是……司馬凰?」

司馬凰愣了一下,因為他從來沒有直呼她的本名過。他與司馬紹一樣,都是稱呼她的表字「朱翎」。

「你……怎麼了?」

她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名愛慕已久的男人,露出微微困惑的表情。不料這名男子卻用力地一把將她推開。

「滾開,司馬家的人,別碰我!」

司馬凰整個人被諸葛曜的反應給愣住了,她凝視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諸葛曜也是看著司馬凰,不發一語,隨後夾手奪走司馬凰手中的青冥劍,拖著那搖晃不堪的身體,朝著階梯的方向走去。

「等等,你要去哪裡?」司馬凰望著漸漸遠去的身影,提出了疑問。

「與妳無關。」諸葛曜的語氣冰冷地近乎無情。

「你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你剛剛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閉嘴!司馬家的人沒有資格與我交談。」

面對這巨大的轉變,司馬凰的內心感到一陣恐慌。

「你到底想做什麼?」

「復仇。我要殺光司馬家的人,我要替死去的諸葛家的先祖們復仇。」

「什麼意思?你說諸葛家的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告訴妳也無妨,我是諸葛亮的子孫。」

「諸葛亮……」

司馬凰感到茫然不解,他當然知道諸葛亮是什麼人,可是她不清楚他與眼前這個男子有什麼關係。

「不錯,我的祖先諸葛亮被你的祖先司馬懿所害,此後我們諸葛家便一直生活在司馬家的陰影之下,永遠沒有見到陽光的一天!」

胡說,司馬凰喝道。誰都知道,諸葛亮是北伐的過程中病死在軍中的。

諸葛曜點點頭。

「沒錯,確實是如此。但要不是司馬懿的緣故,我的祖先也不會因此抑鬱而終。因為這樣,我才要替他一圓這個未完成的心願……消滅掉司馬家的後代。」

這簡直太可笑了,這是哪門子的理由?司馬凰心想。那都已經是將近百年前的往事了,就算有仇,也應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一筆勾消了吧?

「這太荒唐了!就算我的祖先真的殺了你的祖先,那也跟我們沒關係吧!你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我皇兄也給了你相當優厚的待遇,你到底還有什麼地方不滿意?」

諸葛曜發出沙啞的笑聲。

「妳什麼都不知道……我父親、母親、兄弟姊妹……全都是因你們司馬家的關係而喪失性命的!那些宗室諸王為了佔奪我們的田地,將不從的家人們都殺了,只有我幸運存活下來……」

「怎麼會……」

「所以,對我而言,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復仇。為了接近你們,我才費盡千辛萬苦加入玄曜,成為玄曜的統帥。很抱歉,我利用了妳。」

往事的情景在司馬凰的腦海裡一幕幕地浮現。

幾年前,她與司馬紹偷偷跑到城外去玩,那個時候下了大雨,他們躲到一棵大樹下避雨。就在那個時候,她發現到一個臥倒在血泊中,滿是傷痕的男子,只剩下一口氣在,那時如果就這樣放著不管,他早就死了。司馬凰不忍心,請求司馬紹將他帶回宮裡治療。在司馬凰的細心照料之下,男子順利地康復了,而兩人也漸漸地萌生情意。

男子康復之後,時常與太子司馬紹練武,司馬紹相當欣賞他的劍術,希望能聘請他擔任護衛之職,男子也答應了。起初是成為玄曜的一員,後來很快地成為六使之一,最後甚至被任命為統領。男子十分受到司馬紹的信任,兩人的身影幾乎是寸步不離。

司馬凰對男子的思念日益加深,但苦無見面的機會。最後終於不顧家人們的反對,毅然捨棄了公主的身分,成為玄曜的成員之一。元帝也沒辦法,只好向天下發佈公主病逝的消息。至此,司馬凰便成為玄曜的一員,與男子一同擔任護衛天子的任務。

而這一切,竟然都只是諸葛曜為了實行他的復仇計畫所作的安排。

「既是如此,那你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殺了我皇兄?為什麼要一直拖到現在才有動作?」

諸葛曜笑了起來。

「果然是蠢蛋。就算我殺了妳皇兄,之後還是會有人接替他的位子,這樣下去根本沒完沒了。況且,司馬懿的子孫們遍佈天下,用這種方法我要殺到什麼時候才殺得完?」

司馬凰無言以對,只能以悲哀的表情看著他。

「所以,我才要接近司馬紹,先取得他的信任。然後再利用王敦的野心,來個裡應外合,徹底顛覆晉朝的統治。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先殺了司馬睿那個老頭。」

司馬凰這句話,頓時瞪大了雙眼,一付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說什麼?你說我父皇是你殺的?」

「沒錯,因為我知道,王敦早有謀反之意,卻一直受制於司馬睿而無法有所行動。所以我就先將司馬睿殺了,王敦便可以趁著新任皇帝即位,權力尚未穩固之時,發動政變,一舉推翻晉朝。」一面說著,一面睨視躺在地上的王敦屍體,發出了大笑。

「原來我竟愛上了我的殺父仇人……真是諷刺。」

司馬凰露出自嘲的苦笑。為了這個男人,她情願了拋棄一切。但卻萬萬沒想到,這個男人竟然背地裡作出這種事,這教她如何不心碎?

「順便再告訴妳好了,郭璞也是我下的手。」

「……這我早知道了。」

這次換成諸葛曜露出愕然的表情。

「怎麼會?」

「我收到郭璞留下的遺書,他在信中說出了一切真相。我本來不願相信,一直到見到你之前,我都還是半信半疑。但事實已證明,他說的沒錯。」

「難怪我的計策會失敗……」諸葛曜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

「當初他打昏了我,將我帶回去,並將我治好。後來,他向我坦白了一切,並交給我一封錦囊,要我將錦囊帶回去給皇兄看。在看完錦囊之後,我們就籌畫了這個計策。」

諸葛曜「哦」了一聲。

「在妳離開之後,我就將郭璞殺了。我當初也很訝異竟贏得如此輕鬆,看來是他手下留情了。因為他的任務已經結束了,可是,我的任務還沒結束。」

「你還想做什麼?」

「陰陽玉的力量超乎我想像的巨大,我一時控制不住,才反被這股力量給震暈了,因而導致計畫失敗。如今王敦既已潰敗,那我也要放棄他這股勢力了,我要去尋求新的力量……」

司馬凰聽了,不由得大吃一驚。

「你說什麼?你的身體都已經變成這樣了,還是不肯死心嗎?」

「除非我死,或司馬家滅亡,否則這場復仇戰就會永無休止地持續下去。」

「你瘋了!」

諸葛曜發出狂傲的笑聲。這笑容聽在司馬凰的耳中,充滿了淒涼的味道,讓她的內心感到一陣酸楚。

「我是瘋了,是你們將我逼瘋的。」

「那你就先殺了我吧。」司馬凰的聲音變得哽咽,她垂下了頭,雙膝跪地。眼眶中又盈滿了淚水,只見淚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塊塊深色的區域。

「沒這個必要,反正司馬家遲早要被我消滅的,看在妳一直以來對我這麼好的份上,我就把妳留到最後。」

他緩緩地伸出了右手,口中默念咒語,陰陽玉發出了強烈的紫色光芒。隨後在他上方的空間產生了陣陣的漣漪。

「酸與!」

一頭怪鳥自漣漪中竄出。在空中盤旋了兩三圈,然後在諸葛曜的前方不遠處降落。這是一頭有著蛇的身體、六顆眼睛、二對翅膀以及三隻腳的怪鳥──就是當年元帝駕崩前二個月所出現在京城的怪鳥。

諸葛曜輕輕一躍,跳到酸與的背上,臨去之前,意味深長地看了跪在地上的女子一眼。她的身軀在風中顫抖著,看起來是那麼地無助,然而,諸葛曜卻不能也無法給予她任何幫助。

「走吧,酸與,到紫金山去。」

酸與揚起怪異的叫聲,拍動翅膀昇上天空,盤桓了數圈之後朝著東北方振翅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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