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大將軍王敦將要謀反的消息,是在眾人回城之後。
王敦為琅邪王氏家族的成員,與丞相王導乃是同宗。當初司馬睿襲封琅邪王爵時,在當地得到王家的大力支持,形成一股地方上的強權。晉室南渡江左,司馬睿之所以能夠即帝位,主要也是靠王氏在背後支撐,因此受到元帝的重用,王氏成員多身居朝廷要職,實際上掌握了朝廷的實權。因此,「王與馬,共天下」的說法在江南一帶廣為流傳。
在王氏家族的眾多成員之中,又以王導與王敦的地位最高。
王導被任命為丞相,其才能卓越,德高望重,又對朝廷忠心耿耿,朝野人士無不敬重之。元帝相當看重他,稱呼他為「仲父」,又言其為「吾之蕭何」。曾經有一次元帝邀請王導同牀而坐,被王導以「若太陽下同萬物,蒼生何由仰照」的理由一口回絕,足見其忠貞之心。
王敦則除任大將軍,兼領荊州牧,負責長江中游的防務。王敦手擁重兵,又野心勃勃,在朝廷影響力極大,許多人都歸附其門下,遂逐漸萌生取代帝位之心。近日更在荊州招兵買馬,擴充勢力,對甫在江南紮根,一切尚未穩固的東晉政權而言,不啻為一大威脅。
獲知這項消息的司馬紹,翌日便傳喚王導、庾亮、溫嶠、荀崧等一干重臣對此事進行商討。
「王敦早已有謀反之意,今日準是看中了先皇新死,且新帝尚年幼,想要趁機造反。」荀崧提出如此看法。王敦之野心在朝中幾乎是無人不知,早在元帝之時便已叛亂過一次。因此對這個說法眾臣無不點頭贊同。接著王導也發表了他的見解。
「如今政權尚未完全鞏固,王敦若在荊州舉兵,大軍順流而下,再加上來自北方後趙政權的夾擊,那麼我大晉王朝只怕有覆滅之虞。」
「確實是令人感到棘手的問題。」司馬紹不禁皺了眉頭。
如今黃河流域最龐大的一股勢力便是石勒所建立的後趙帝國。之所以稱為「後趙」乃是有別於劉曜的「前趙」,因為這兩個國家的國號都是「趙」,因此依據其建國的時間先後分別在其國號前冠上前、後二字。石勒是五胡當中的羯族人,數年前統一了黃河流域的大半部,並開始對東晉用兵,對東晉的邊防造成了極為頭痛的困擾。
「如果王敦再與西方的成國李雄聯手,那後果將會更加不堪設想。」庾亮說道。成國乃是在益州,也就是四川──又稱為巴蜀──一帶所建立的政權,目前在位者為開國者李特之子李雄。成國乃是一支由流民集團所建立的政權,因此李雄相當明白民眾的需要為何,建國之後進一步推行了大規模的仁政,令百姓生活和樂。李雄非常受到百姓的擁戴與效忠,其勢力十分強大。
庾亮認為,若荊州與益州兩者勢力互相結合,將是一股龐大的力量。三國時代的諸葛亮早已考慮到這個問題。他向劉備建議,若能同時據有荊、益二州,便能夠擁有足夠的力量與北方的曹操與江東的孫權抗衡。
面對來自三方面的威脅,即令司馬紹擁有過人的聰明才智,不禁也煩惱了起來。再如何聰明的腦袋,也需要有足夠的經驗來配合,方能發揮最大的作用。這位才剛即位不久的年輕皇帝,所面臨到的第一個挑戰,就是如何拯救這個即將有滅亡之虞的國家,怎能不感到手足無措?
「朕究竟該怎麼做呢?王丞相,卿可有什麼好對策?」煩惱不已的司馬紹,想先聽聽看各人的意見。
「如果只是單純地擁有強大的軍隊,還是有機會將之擊滅,以少勝多的戰役在歷史上並不缺乏實例,」沒錯,距今將近百年前的赤壁之戰便是一例,東吳的都督周瑜以極少數的兵力擊潰了曹操的二十萬大軍,獲得奇蹟似的勝利。「只是……」見王導欲言又止,司馬紹問道:「只是什麼?」
「只是王敦似乎還擁有另外一股神秘的力量。」
「神秘的力量?朕不懂,丞相,請說得仔細些。」
「是的,根據臣所得到的消息,王敦麾下的參謀郭璞手中擁有一塊具有神奇力量的寶玉,其蘊藏於內的強大魔力,足以輕易摧毀百萬大軍。」
聽到此處,司馬紹瞪大了雙眼,其餘重臣們也露出驚愕的表情。
「有這種事?」
「是的。當初得知王敦即將謀反之時,荊州的部分郡守有的抱持反對意見,譴責王敦的做法,王敦為了肅清異己,便派遣郭璞率領少量的軍隊,運用寶玉的力量將這些不服從者一一消滅,如今整個荊州已經被王敦的親信所佔據,這些都是郭璞的功勞。」
「這怎麼會?郭璞他……他可是朕的好友哪!怎麼會對王敦效忠呢?他常常對朕說他最厭惡王敦的為人的啊!」司馬紹簡直無法置信,對郭璞這種反常的行為,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
「這種事情雖然駭人聽聞,卻是不爭的事實。」王導嘆了口氣。
司馬紹的頭腦一片混亂,接踵而來的噩耗令他的精神感到困乏,現在只覺得心亂如麻,根本沒有足夠的注意力去判斷或思考解決的方針。他向眾臣擺了擺手,說道:
「罷了,朕有些累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陛下……」荀崧擔心地看著司馬紹。
「朕沒事,只是心緒繁亂,想先去休息一下。」
「是,那麼臣等恭送陛下。」
司馬紹起身,邁出疲憊的腳步,朝內殿走去。
太初宮西方的御花園,盛開了各式各樣的花朵。如果是在白天,除了群花爭奇鬥豔地怒放之外,在花叢與草叢中還會有許多蝴蝶、蜜蜂等昆蟲穿梭其間,構成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但一到了夜晚,昆蟲們會各自回到巢穴中棲息,妍麗的花朵也會隨著夜幕的降臨而黯然失色,只是,雖然看不見那艷麗的姿態,卻仍可嗅到自花蕊中所散發出來的陣陣清香。
司馬紹在花叢間漫步,身上只披了一件單薄的絹衣,夜裡的風吹在身上格外沁寒入骨,但他卻毫不在意。冷月懸空,繁星點點,他望著月亮出神,絲毫沒注意到身上的絹衣被風吹跑了。絹衣在風中漫舞,這時,一雙手伸來將衣服接過。
「主上,夜深露重,當心受寒了。」
背後傳來男子的聲音,但司馬紹卻連頭也不回,他知道來者何人。
「月色是如此地迷人,就這麼一直看著,就會讓人忘掉了所有煩惱,心情也會跟著平靜許多。」
男子將絹衣披回司馬紹身上。
「辟邪使的傷勢如何?」
「並無大礙,承蒙主上關心。」
司馬紹「嗯」了一聲,微微點頭。
「辟邪使的劍術尚未純熟,還有勞你多費心指導她,你知道……」說到此處,當即住了口。
儘管司馬紹欲言又止,男子卻已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
「是的,屬下會盡力指點辟邪使。」
「那就好。」
「主上方纔可是還在為了日間的事情而心煩?」
「嗯,朕才剛即位不久,許多事情便紛至沓來,當皇帝真的是不輕鬆。」
「主上何出此言?身為一國之君,天下萬民之福祉都牽繫在您身上,陛下當不辭萬苦,盡心盡力謀求四海昇平之道方是,豈能如此怨天尤人。」
司馬紹聞言,不禁苦笑。
「你說得對,是朕失態了。青冥……不,曜。」
「哪裡。」男子微微躬身致禮。
與司馬紹交談的這名男子,便是昨日先後擊敗馬腹以及雲愁子的禁軍劍士,也是直屬於皇帝的秘密護衛部隊「玄曜」之統領。本名諸葛曜,字思亮。
「玄曜」這支部隊成立於景帝司馬師之手,在宣帝司馬懿發動政變對付政敵曹爽的過程中立下了顯著的戰功,此後長期在暗中活躍,專門負責執行暗殺、間諜、內應等機密任務。景帝死後,由文帝司馬昭所接收。這支部隊的成員起初多達三千人,至武帝司馬炎時,認為人數太過龐大,著手裁減,剩下本來的十分之一,也就是三百人。這三百人個個都是萬中選一的好手,每個人都具有以一擋百的實力。
接著武帝又將這支部隊分成六個小隊,每小隊設立隊長一名,稱為「御劍使」,合稱為「玄曜六使」。每位劍使皆持有當年吳大帝孫權所祕藏的六柄寶劍之一,這六柄寶劍分別是:青冥、白虹、紫電、辟邪、流星、百里,並以其佩劍之名稱為其代號。
而青冥使諸葛曜,正是青冥劍的持有者。
「朕所憂心的,無非是目前正密謀造反的大將軍王敦。若只有他一人那還好對付,問題出在於景純手中的那塊擁有巨大魔力的神秘寶玉。只要他手中持有那塊魔玉,那我們便毫無勝算。」
景純是郭璞的表字。在司馬紹尚是皇太子的時候,便與郭璞交好,兩人的感情一直相當親密,時常在一起用膳、吟詩作賦、討論政治。彼此雖是主從關係,但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對要好的兄弟一樣。
「面對那股超自然的術法力量,也只能以術法來對付了。」
突然,司馬紹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回過身來,直盯著諸葛曜瞧。
「若不是你提起,我差點就忘了。說到術法,你不是也正好會一些?」
諸葛曜露出了些微惶恐的表情,忙解釋道:
「不不,屬下只是在年輕的時候跟隨一名老道士學過一點皮毛罷了,根本談不上是什麼神奇的技術。再說,老道士死後,我也就失去了興趣,後來就專注在劍術之上。如今若論劍術,在下擁有絕對的自信,但如果是道術的話,只不過是三腳貓而已。」
司馬紹點點頭。
「說得也是,朕似乎也沒真正看過你施展過什麼強力的道術來對付敵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能指望你了。」
「屬下不才。」諸葛曜再度俯首致禮。
「難道果真無計可施了嗎?莫非大晉的國祚即將在朕的手中結束嗎?」
司馬紹抬頭望天,對著夜空中的明月如此問道,但是,月亮默然不語,僅是在漆黑的夜幕下散發出清冷的光輝。
位於四川清城山──唐朝以後改名青城山──的青煒宮,乃是天師道總壇所在。這裡長久以來是巴蜀人民的信仰中心,擔負起安定人心的重責大任。
西晉滅亡後,中原地區陷入無盡的戰火中,而變得殘破不堪。人民流離失所,四處尋找棲身之地,各州的人民為求自保、以及抵禦軍閥們的侵擾而組織了義勇軍,其中一支由李特所領導的農民軍為躲避戰火而進入巴蜀,隨後建立了成國。
動亂的時代中,人們空虛困乏的心靈尤其需要仰賴宗教信仰的慰藉,以撫平因戰亂所造成的傷痛,因家園被毀、財產悉數付之一炬以及親人被殺等等的悲劇令許多人感到絕望,進而自暴自棄,這時宗教的力量便發揮了它的作用。
青煒宮宮主范長生德高望重,素懷仁義之心,經常幫助這些孤苦無依的百姓,為他們治病、分發糧食賑災等,這些善行受到民眾的肯定,也因此青煒宮在四川一帶擁有極為強大的影響力,這股影響力協助李特創立了成國政權。
李特死後,其子李雄繼位。李雄非常欽佩范長生的為人,一度欲將王位禪讓給范長生,但卻被溫言婉拒。後來退而求其次,封范長生為丞相,並賜其「四時八節天地太師」的封號,享有無比崇高的地位。
四年前,范長生仙逝。其子范賁接掌宮主之位,並襲封丞相與太師之職,雖然其不具有先父那般宏遠的政治眼光,但也並非是個不肖之子。只是醉心於修煉道術,在政治上則沿用其父所訂下的政策與法令,致使成國的政局不因范長生的死而有所動搖,仍能持續地穩定發展。
這一天,青煒宮來了一名訪客,來人幻化成一陣清風,直接通過重重宮門,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來到宮主所在的冥思殿之中。
正在獨坐冥修的范賁察覺到異樣的氣息,立時提高警覺。
清風凝聚成一道旋風,從旋風的中心發出了一點光芒,逐漸擴散,終於成為一個人的模樣。
風停,殿內頓時多了一個人。此人身穿天藍色道袍,長至腰際的頭髮在腦後紮了個馬尾,面容削瘦,臉色略顯蒼白,一付病懨懨的模樣,但深紅色的瞳孔則散發出銳利的光芒,一看便知其並非等閒之輩。
「是郭先生嗎?」范賁沒有回頭,仍端坐在蒲團之上。
「正是。郭某此行特意前來問候范太師。」
男子聲音略微沙啞,但語氣還算謙卑。
「先生毋須客套,想必先生此番是為了那樁事而來。」
「沒錯,雲愁子不幸失手,連同其餘四人葬身建平陵,著實令人歎惋不已,」男子說著歎了一口氣,「然而,這一切早就在預料之中,不是嗎?」
「本座當初應遵從先生之言才對,不該擅自行動,以致鑄下如此罪過。」范賁的語氣中充滿了悔恨之意。
「儘管如此,雲愁子也並非白白犧牲,至少證實了那個人果真已成為晉帝身旁的護衛,他死得並不冤枉。」
「證實了之後,先生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尚請太師寬心,一切交給郭某處理,這世上能對付《山海奇幻圖》的,唯有我手上的這塊『陰陽玉』。」
男子說著,伸出隱藏在袍袖之下的右手,現出戴在食指上的黑色戒指,鑲嵌在戒指上的玉石,此刻正閃耀著詭異的紫色幽光。
范賁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先父座下四大弟子:雲憂、雲愁、雲悲、雲殤,俱各得先父之道術真傳,唯先父仙逝後,雲憂子盜走了由先父之畢生精力撰寫而成的秘笈以及《山海奇幻圖》,以致於其他三名弟子的功力無法更加精進。為防叛徒可能會運用這兩樣物品來禍亂人世,必須早日將之擒獲,並奪回此二件祕寶,再度設下封印。」
「長生與郭某為多年同修,如今祕寶失竊,郭某定當盡全力擒拿此賊徒,以慰老友在天之靈。」
「一切有勞郭先生,大恩無以言報。」
「那麼,郭某想向太師提出一個請求,就算是交換條件好了。」
「先生有什麼要求儘管吩咐。」
「郭某欲向貴國商借部分軍隊,只因近日大將軍欲起兵反晉,為了多一成的勝算,必須要有更多的援軍才行。郭某今日來此,有一半的原因是受到大將軍的請託。」
范賁靜默片刻,隨後緩緩開口。
「本座答應你,待先生離開後,本座立即前往都城向陛下勸說,派出大軍以資貴國差遣。」
「感謝太師襄助,若無其他要事,那麼郭某就此別過。」
「奉送先生。」
只見郭璞的身影慢慢地起了變化,瞬間被一團光芒所包圍,光芒逐漸凝聚成一道小光點,看起來就像是螢火蟲一般。光點在殿內徘徊了幾圈,便穿過殿門的縫隙疾飛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