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純……」
「久違了,太子殿下……不,如今應當稱您為陛下了。」郭璞的口氣相當冷淡。
「你是奉王敦之命前來殺朕的嗎?」
「是。」
司馬紹的語氣變得悲哀。
「朕不能理解,為什麼你自願放棄自己的理想而效忠王敦。以前你不是常常對朕說,你是最不屑王敦的為人嗎?如今為何……」
「只要是人,難免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任何人都一樣,無論是貧困潦倒的農人抑或是像我這樣擁有舉世無雙之力量的人。」
原本是充滿殺氣的深紅色瞳孔,不知為何,此時竟然充滿了無限的哀愁。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你為什麼會變成這付模樣?朕不斷地思索,但無論怎麼想,就是想不出其中的原由。朕希望聽你親口告訴朕。」
「……郭某背負了沉重的罪孽,正在等待上天所降下的懲罰,我早已不是陛下所認識的郭某了。」
司馬紹仔細地打量著郭璞,血色的瞳孔,蒼白削瘦的臉龐以及散亂不堪、黑白參半的頭髮……一切讓他變得憔悴不堪,他說得沒錯,這不是昔日的郭璞,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只是一名雙手沾滿鮮血的殺人魔鬼。
「朕明白了。」
贏不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贏得了眼前的男人,司馬紹露出自嘲的苦笑。突然之間,他想就站在這裡任他逮捕,反正就算逃也不可能逃得了,與其要死在王敦那老兒的劍下,倒不如死在這位舊日心腹的手底。
看到司馬紹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似的,精神變得萎靡,諸葛曜連忙說道。
「主上!千萬不可放棄啊!有屬下等人在此,絕對會讓主上安全離開此地的。」
司馬紹搖搖頭。
「朕相信就算是你也不會是景純的對手,還是算了吧,朕心裡已經很清楚了。」
「主上!怎可如此輕言放棄!」辟邪使見狀,也連忙上前勸說。
郭璞見到司馬紹露出絕望的神情,嘴角露出一絲惡意的微笑。
「陛下不愧是明理之人,看樣子您已經覺悟了,那很好,也省得郭某多費工夫。來人,將眼前這三人給我拿下了!」
郭璞所帶來的隨從有別於一般的士兵,而是來自青煒宮的道士,五名手執長劍的道人一聞郭璞之令,擺出同樣的攻擊姿態,以極具默契的方式展開攻勢。
諸葛曜、辟邪使亦挺身上前,護住司馬紹的前方左右,劍走輕靈,身形騰挪,使出雙劍合璧的劍式。頓時清脆連緜的清響迴繞整座山林,雙劍互擊,火花激射。雖然是五比二的局面,但二使絲毫未見忙亂,出劍沉穩,閃避有方,兩柄寶劍織成一道劍網,密不通風,難以攻入,彼此間的默契配合得天衣無縫。反觀五名道人身手雖亦不俗,但卻被二使的超乎想像的劍技及絕佳默契逼得連連倒退,陣勢漸趨紊亂。
郭璞在一旁看了,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好。
「玄曜六使果然不是省油的燈,這五名道人都是青煒宮的高手,但一對上他們兩人,卻也顯得手忙腳亂。」
見青煒道士敗象既露,在一旁觀戰的郭璞便準備親自動手了。
「……退下!這兩人交給郭某對付!」
雖然不甘心,但道士們深知不是眼前這兩人的對手,便乖乖地聽從郭璞的命令,虛晃一招,五人齊向後躍。
諸葛曜、辟邪使正欲追上前,郭璞自五人身後竄出,雙掌急速翻飛,這是施術之前的準備動作。
「陰陽玄法.皓月星芒!」魔玉綻放出強烈的白色光芒,郭璞左掌平伸,掌心朝向二使,緊接著無數道白色流光射向二人。這招正是那晚在于湖城中對付縉雲子的流星之術。
二使見白色流星自前方飛來,連忙運劍成盾,將來襲的流星彈一一格開。然而流星連緜不絕,辟邪使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當下計由心生,迅速變招。只見她扭轉身軀,縱身飛入流星群之中,直接向郭璞攻去。
郭璞見辟邪使不顧性命地衝來,若不及時收手,左掌定然會受傷,於是連忙撤招,身形一偏,辟邪使正好從旁掠過,好不容易躲過兇猛的劍勢。
但見術法遭到破解,郭璞連忙再度翻動手腕。
「陰陽玄法.黑淵迷象!」陰陽玉發出詭異的黑色妖光,現場頓時被一片濃濃的黑色霧氣所籠罩,伸手不見五指。
諸葛曜見狀,心中不免焦躁了起來,說道。
「可惡,這又是什麼招術?」
這下既難辨認方位,更遑論對郭璞展開攻勢。他不敢隨意亂動,只得提高警覺,留心四周的情況,防止郭璞藉著黑霧暗施偷襲。
「陰陽玄法.紅蓮焰光!」前方隱約冒出了朦朧的紅色幽光,諸葛曜橫劍胸前,護住身上要害。隨後一團猛烈的火球撲向諸葛曜,他勉強向旁躲開,但仍然被火焰所傷到身體的右半部。剩餘的火焰向後方飛去,直接命中樹林,森林當下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因火勢的關係,黑霧逐漸消散,諸葛曜好不容易能夠辨認四周的景物。只見郭璞始終站在原地不動,而後方的司馬紹仍然帶著那面如死灰的表情呆呆站立,而辟邪使則站在離自己左前方不遠之處。
「主上,辟邪,你們還好吧?」
司馬紹不答,而辟邪使看到諸葛曜的傷勢,關切地說道。
「你的傷勢?
「皮肉之傷罷了,尚無大礙。」
話雖如此,「紅蓮焰光」的火焰是由陰陽玉的魔力製造出來的,溫度絕非一般火焰能比。諸葛曜的右肩受到嚴重的灼傷,變得焦黑一片,衣服也都被燒破了,劇烈的疼痛讓他的腳步不穩,身子搖搖欲墜。
「能夠連續承受郭某三招得意技而大難不死,真該好好誇獎你們。」
郭璞發出狂傲的笑聲,諸葛曜忍著疼痛,怒問道。
「有什麼好笑的?」
「遊戲也差不多到此為止了,下一招我就要送你下地獄去。」
諸葛曜大吃一驚,他現在已經是精疲力竭了,疲累不堪的身體加上嚴重的傷勢,連想要移動都很困難。如果此刻郭璞再度發動下一波攻擊,那他真的也只能乖乖等死了。
郭璞果真不給諸葛曜喘息的機會,雙手再度比劃著手勢。
「永別了──陰陽玄法.九黎重印!」只見郭璞捏指成劍,指尖發出紫色幽光,隨後以指為筆,在半空中畫了一道怪異的符咒,接著伸出左掌用力一拍,符咒便筆直地飛向諸葛曜。
諸葛曜見狀,自知無法閃避,便閉上雙眼,等待死亡的來臨。就在這個時候─「
「小心!」
辟邪使飛奔而來,挺身擋在諸葛曜之前,九黎重印擊中了辟邪使的胸口。辟邪使發出一聲慘叫,向後飛去,隨後撞在溪邊的一粒大石之上,整個人便暈了過去。
「辟邪──」不知是生是死,諸葛曜悲憤地叫著,「郭璞,你這個混帳!」
「小女娃兒救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氣,」郭璞冷笑,「這次再也沒人可以救你了,準備下地獄吧。」只見郭璞指尖發出光芒,準備再度施展九黎重印。
「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死到臨頭,就算嘴硬也於事無補。」
「是嗎?那就讓你瞧瞧這個東西──」諸葛曜奮力抬起被燒傷的右手,學著郭璞的模樣捏指成劍,接著口中喃喃念著咒語。此時,在他上方的空間忽然產生了水面般的波折。
「什麼?這是……」
看到這個景象,郭璞立即聯想起那晚在將軍府的決鬥,那名戴著鬼面具的男子也是使用讓空間扭曲的招術。於是郭璞馬上猜測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猼訑!」
諸葛曜大喊,劍指朝前方一指,順著這個動作自漣漪般的空間中飛出了一頭奇怪的生物。
趁著郭璞分心之際,諸葛曜立即轉身拉起了司馬紹的手,接著縱身一躍,兩人的身影先後潛入漣漪之中消逝無蹤。這一切的動作與那晚幾無二致。
「這小子……難道他是……」
雖然心中存疑,但目前無暇顧及已經離去的兩人,眼前的當務之要是除去這頭被諸葛曜所召喚出來的異樣生物。
外表是羊的模樣,有著九條尾巴以及四隻耳朵,而且牠的眼睛是長在背上,完全與常理所認知的生物大相逕庭。
「又是從『圖軸』中所呼喚出來的妖魔嗎?這次我可不再客氣了。」
猼訑發出刺耳的怪叫,朝著郭璞跑了過來。郭璞完全沒有閃避的動作,只見他將右手高高舉起,魔玉綻放出青色光芒,接著倂指成刀,手刀由右上至左下迅速地揮去,在空中劃出一道青色光痕。
「陰陽玄法.青霜刃!」
青色光痕化作一道銳利的刀刃,瞬間將猼訑斬為兩截,不見血花濺出,而只見猼訑的軀體顏色逐漸變淡,最後化為煙霧飄散在空氣之中。
連一秒鐘的遲疑都沒有,郭璞瞬間便解決了這頭長相怪異的妖魔。
由於一路下來連續使用了諸多術法,即便是擁有陰陽玉的魔力,也讓郭璞的身體感到不堪負荷,微微地喘著氣。
「最後還是讓陛下脫身了……」郭璞輕輕地歎了口氣,露出微微遺憾的表情,然後紅色的目光注意到了躺在地上的女子身影。
「竟讓女子擔任玄曜劍使,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郭某倒是頗為好奇這名女子的來歷。」說著走上前去,伸手摘下來覆蓋在女子臉上的鐵面具。
郭璞露出極度吃驚的神色。
「這……這不是廣漢公主嗎?可是公主不是應該早在四年前就……」
郭璞的驚訝不是沒來由的。事實上,廣漢公主司馬凰早在四年前就已經因染上急症而卒,這件事當時轟傳了朝野上下,百官們無不感到惋惜與不捨。與司馬紹同為同胞兄妹的司馬凰,也擁有與其兄同樣的資質與天份,自幼的表現便受到元帝、妃嬪們的矚目,因此也相當受到百官的期許。當時就在傳言,如果司馬紹能夠順利地登基,在司馬凰的輔佐之下,一定能夠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而後司馬凰以二十歲的妙齡夭亡,許多人因此而哀悼不已。
早就應該死去的司馬凰,如今卻活生生地出現在郭璞的眼前──目前則因為受到郭璞的術法攻擊之下而昏迷不醒。
「莫非是天意嗎……」
郭璞露出了一抹微笑,這個笑容是如此的溫柔──就連司馬紹也從未見過。
司馬紹倒在地上,意識還保持著昏迷的狀態。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隱約聽到自耳邊傳來河水流動的聲音。
「唔……」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湛藍的天空。
「這是哪裡?我怎麼會……」
他將手放在意識依然不清的腦袋上,用另外一手支起身體,費力地挺起上半身。他只覺得頭昏昏沉沉的,身體也酸痛不已。他偏著頭,努力地回想起之前發生過的事情,好不容易終於喚回一點點記憶。
「對了,郭璞……」
一想到郭璞,他連忙轉頭環視著四周,可是,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
「諸葛曜──朱翎──你們在哪裡?」
他呼喚著他們的名字,可是沒有任何人回答他。河水流動,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還有鳥兒清脆的叫聲──這是他耳邊所聽到僅有的聲音。
「這裡……莫非是長江?」
他向江邊放眼望去,見到長江對岸的山坡上,似乎有個灰色的小小建築。
「那個東西……感覺好眼熟,對了,是石頭城!」
石頭城是位於建康西方不遠處的一座小型堡壘,因為建在石頭山上,因此就稱為石頭城。據史書記載,石頭城最早是由戰國時代的楚威王所築,當時叫做「金陵邑」,秦代改名「秣陵縣」。吳大帝孫權即位之後,在故金陵邑的基礎上修建了石頭城,成為建康城周圍一座重要的屏障。由於從遠處看很像是一頭盤踞在山上的老虎,因此當諸葛亮看到這座城堡之後,便給予「石頭虎踞」的譽詞。
而後人習慣將「鍾山龍蟠」、「石頭虎踞」用來形容地勢的險峻,這就是「龍蟠虎踞」這個成語的由來。
「既然可以看到石頭城,那麼這裡應該就是長江之中的白鷺洲了。」
長江環繞著建康由西向北而流,在西方段上有一座天然形成的江中沙洲,這便是白鷺洲。
可是,自己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呢?記得明明是在于湖城附近的山裡,後來遇上了郭璞,二使郭璞大戰一場,戰鬥的過程他沒什麼印象,只知道後來他被諸葛曜一把抓住,跳進了一個奇異的空間之中,然後就失去意識。等到醒來的時候,已經發現自己在這個地方了。
「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但願其他人都平安無事,我現在必須立刻趕回京城去。」
「啊!主上您醒過來了!」背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司馬紹一聽,連忙回過身去,擺出警戒之姿。
「是我們啊!屬下流星使虞胤以及百里使司馬宗。」看到眼前的兩名臉部戴著鐵面具的男子,司馬紹鬆了一口氣。
「是你們,幸虧你們平安無事……對了,青冥與辟邪呢?」
因為戴著面具而無法從表情上來判斷二人的情緒,不過從他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樣,司馬紹可以想見事情並不樂觀。
「他們到底是怎麼了?快說啊!」
「很遺憾,辟邪使因為代統帥承受郭璞的術法而被他捉去了,現在可能……而統帥則由於傷勢過重,再加上奮力帶領主上逃離,體力不堪負荷,已在昨晚不幸亡故了。」
司馬紹聽了,眼前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怎麼會……青冥他竟然……」
「屬下方才便是前去安葬統帥的遺體,因此到現在才回來。」
「不可能!朕不相信!」
司馬紹大聲咆哮,他簡直不敢相信,劍術堪稱是天下罕見的高手,僅次於他本人之下的諸葛曜,竟然就這麼死了。
「主上請節哀,主上是否要去看看統帥的墳墓?」
司馬紹不言,只是表情悲痛地點點頭。
「思亮……」司馬紹滿臉盡是哀戚的神情,跪在諸葛曜的墓前,以手撫摸著那塊木製墓碑,上頭以劍刻寫「諸葛曜之墓」五個大字。
「主上,逝者已矣……請節哀。」虞胤勸著司馬紹,但他的聲音極小,根本傳不到司馬紹的耳裡。
司馬紹將左手手指深陷入泥土之中,抓起一把土團,向不遠處的一棵樹上奮力擲去。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要是自己當時能夠振作一點,或許就可以避免悲劇的發生了。為什麼死的人不是自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夥伴被敵人所殺,甚至連最心愛的妹妹都落入敵人之手,而自己卻什麼事都做不到。
「朕對不起你們……」
「主上……」
司馬紹起身,轉頭向身邊的二人看去,
「劍呢?」
虞胤解下繫在腰間的青冥劍,用雙手呈上,司馬紹一把抓了過來。右手握住劍柄,將劍拔開半寸,在六月艷陽的照耀之下,劍身泛著青白色的光芒,有點像是天空的顏色。「青冥」本來就是天空的意思。
司馬紹看著殘留在劍上的血跡,喃喃自語道。
「思亮……你放心,朕必定會為你報仇,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王敦那個老傢伙,朕會親自斬下他的首級來血祭你的墳墓。」
司馬紹還劍入鞘,對虞胤、司馬宗二人說道。
「好了,我們走吧!回到京城,想必朝中大臣已經等得心急如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