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紹與諸葛曜乘著巴滇一帶出產的良馬──這是雲愁子等人的座騎，司馬紹在回到京城之前發現了牠們，正好順手牽馬──沿著秦淮河畔緩緩而行，態度悠閒從容，彷彿前一日在京城所引起的騷動完全沒發生過似的。二人一邊欣賞優美的河岸景緻，一邊聽著河上漁人所唱的漁歌，真是愜意至極。在京城因長期瑣事纏身而悶悶不樂的司馬紹，心情終於獲得了紓解。

司馬紹身穿黑色絹衣，諸葛曜則是白色的。加上二人本來就都是美男子，只是司馬紹因生母為胡人，所以帶有胡人的血統，輪廓較之一般漢人為深，諸葛曜則是道地的漢人出身，容貌較為纖細俊秀。兩人並肩而行，吸引不少路邊女子側目注視。這一點令司馬紹感到相當愉快。

「像這樣巡視民間，才能知道人民的疾苦與需要，當皇帝不能老是窩在城裡，這樣是沒辦法治理好一個國家的。」

司馬紹得到了這個感想，諸葛曜也點頭表示贊同。

「只是主上，咱們出外的事情是秘密，千萬別太過張揚比較好。」

「我明白。」為了隱藏身份，司馬紹也改稱「朕」為「我」。

兩人騎了一小段，諸葛曜問道。

「主上，您不在京城的這段期間，城內的防務與政務分別由何人掌管？」

「政務就交給王丞相與荀太傅，另外，我已任命溫太真為丹楊尹，庾亮、郗鑒等則從旁輔佐。」溫太真本名溫嶠，字太真，亦是司馬紹的親信之一。

諸葛曜點點頭。

由於當時的國都是建康，因此沒有「建康太守」這個官名，而改由丹楊尹擔任太守的任務。丹楊在漢朝的時候又作「丹陽」，建康便是隸屬於丹陽郡之下的一座城池。故以此為名。

「屬下尚有一點疑惑。」

「說吧。」

「這一點主上想必也很清楚。眾所皆知，丞相與王敦乃出身同宗，萬一丞相念在同門之誼，決定起兵協助王敦，那豈不是……」

司馬紹微微一笑。

「你說得沒錯，確實有這個可能性。為此，我特地將兵權交付太真，要他全權指揮建康城的士兵。另外我還派了白虹與紫電二使率領百人玄曜在暗中予以協助並監視，此外也同時保護大臣們的安危。若是發現有人蓄意謀反，無論其身分為何，立即擒拿之，待我返回之時，再作定奪。」

「原來如此，確實是個好方法。」

二人騎馬沿著河畔行了一段路，看到不遠處有位漁夫正坐在一葉小舟上垂釣，這是秦淮河畔常見的景象，也不以為意，正要從漁夫身邊通過的時候，聽到自漁夫口中傳來的歌聲。

音調甚為輕柔，溫柔婉約的歌聲中透出點點纏綿情意。這本來就是一首描寫男女相思之情的歌曲，在江南一帶廣為流行，只是由這位漁夫口中唱出來，更是倍覺柔情無限，兩人都不禁勒住馬頭，駐馬聆賞。

司馬紹正感到疑惑，這名漁夫絕對不是普通人，又覺得這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一邊瞧著漁夫，一邊側頭思索，過不了多久，終於恍然大悟。

司馬紹翻身下馬，走近漁夫身邊，笑道。

「一名漁夫唱這種歌，好像不太搭調吧？朱翎。」

如銀鈴般的笑聲響起，那漁夫開口說話，這次聽得很清楚，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不行嗎？誰說漁夫就不能唱情歌，漁夫也是人啊！只要是人就會有感情，以唱歌來表達深藏於內心的情感，有什麼不對嗎？」漁夫放下手中魚竿，摘下簑笠，烏雲般的髮絲如瀑布傾洩而下，竟是一名妙齡女郎。而且仔細一看，便會發覺這名女子的相貌與司馬紹極為酷似。只見女子露出惡意的笑容，對著馬上的諸葛曜說道，「思亮，你說對吧！」

面對突如其來的詢問，諸葛曜忙道。

「呃，這個……」

「好啊！你也跟皇兄聯手欺負我嗎？看我怎麼教訓你！」

女子正作勢上前，司馬紹忙抬手制止。

「別孩子氣了，朱翎。像妳這樣，要跟別人說妳本來是個公主，也沒人會相信。」

「有什麼了不起？皇兄你還不老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模樣，又有誰肯相信你竟是堂堂大晉王朝的天子？」

這名扮成漁夫的女子，乃是晉朝廣漢公主司馬凰，字朱翎。司馬凰與司馬紹是雙胞胎兄妹，因此兩人不論容貌、體型甚至是聲音，幾乎都如出一轍。不過司馬凰的外型較為纖細一些，若仔細比較的話，其實也不難分辨。

「在大庭廣眾之下，朱翎妳也別老是稱我為皇兄，這樣很容易引人注意。」

「你本來就很引人注意。」

此語一出，司馬紹頓時傻在那裡，諸葛曜則不禁莞爾。

司馬紹沒聽懂話裡的涵義，露出滿臉疑惑的神情，司馬凰見狀，便搖頭歎道：「我的意思是，像哥你長得這麼英俊，本來就很吸引女孩子的目光。」

司馬紹「哦」了一聲，然後說道。

「所以妳的意思是說，妳認為自己也是個大美人囉？」

「還不笨嘛！」

司馬凰開朗地笑了出來。

這是事實。有著一雙深邃眼眸和如月柳眉的司馬凰，確是位不折不扣的大美人。每當後宮妃嬪們見了，無不人人稱羨。

三人笑鬧了一陣，司馬紹便恢復一本正經的表情。

「閒話就到此為止。朱翎，我要妳辦的事情進行得如何了？」

司馬凰也斂起了笑容，向司馬紹點了點頭。

「王敦在于湖，郭璞不在他身邊，幾天前出使成國去了。」雖是相當簡潔扼要的報告，但對司馬紹而言已經足夠了。

「那我們就先到于湖，等他回來。」

諸葛曜與司馬凰對望了一眼，然後齊聲說道。

「是。」

于湖城與建康城一樣，皆位於丹楊郡，而且兩座城都是重要的軍事據點。王敦不久前將大軍移駐於此，直接對京城造成了威脅。本來應該是呈現一片熱鬧氣象的于湖城，近來卻漾著肅殺之氣，到處都佈下重兵防守，出入管制極為嚴格，民眾們無不提心吊膽。只因大將軍王敦將主力軍隊調至此地進行訓練，準備一舉攻入建康，實現他竄謀皇位、稱霸江南的野心。

夜晚的于湖城，更是死寂一片，整座城中唯有位於東北角的將軍府綻放著光芒，燈火通明，猶如白晝。

府內守備嚴密，每個角落都點起燈火，這是為了防備任何有可能前來刺殺大將軍的刺客所做的佈置。即令能瞞人耳目，潛身入府，也無處藏身。

不遠處，一名身穿白衣的人影向大門筆直而來，其中一位守門的衛士見狀，大聲喝道：「來者何人？此處乃是大將軍府，閒雜人等不得靠近！」

等到那人走近，衛兵才看清楚他的面貌。卻立刻自背後竄升了一股涼意。因為那人臉上戴了一只相貌猙獰的鬼面具，搭配素色的衣服，令人感到不寒而慄。

「你……你是……什麼人？」

另一名衛兵喊道，他被男子詭異的裝扮嚇呆了，是以說話吞吞吐吐。

「我並無惡意，深夜來此，只為求見大將軍一面。」

「鬼祟之徒，大將軍不會想要見你的！快滾吧！不然我手中的矛可是不長眼睛的！」

「愚蠢！快進去通報，不然我可是不客氣了。」

「真是個狂妄的小子，你以為戴著面具我就會怕了你嗎？不讓你嚐點苦頭，你是不曉得進退！」

衛兵衝上前去，矛尖往鬼面男子心窩刺去，勢如猛虎。隨後，只見男子的右手輕輕一揚─「

慘叫聲響起。

在將軍府最深處的某間屋子內，王敦坐在案前。桌上放著燭臺，還有一張已經攤開的地圖，上面繪著江南一帶的地形，其中有幾處被紅色的筆墨做了記號。正在王敦看得入神之際，自大門處傳來一聲悽慘的哀嚎。

「怎麼回事？」

王敦立即抬起頭來，傳喚守衛。

「來人！」

一名衛兵開門入內，向王敦抱拳躬身道：「大將軍有何吩咐？」

「剛剛的叫聲是怎麼回事？快去給我查清楚！」

「遵命。」

衛兵剛出去不久，又跑來一名衛兵，只見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對王敦報告道：「報告將軍，門口有人擅自闖入府邸！」

王敦狐疑地問道。

「闖入？是什麼人，你們不會將他抓起來嗎？」

「那人身手十分高強，而且似乎還會使用奇怪的妖術，十幾名兄弟齊上都被他擊退，我們沒辦法，所以才……」

「蠢材！」王敦拍案大聲斥喝，衛兵滿臉驚恐地低著頭。

就在王敦起身，正打算親自前往一觀的時候，站在門口的那名衛兵突然像是全身骨頭被抽掉一般，倒了下去。隨後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

「久仰大名，王大將軍。」

戴著鬼面具的男子赫然出現在門前，王敦見狀，不由得倒退了半步。

「你是刺客嗎？」

王敦以凌厲的眼神注視著那名男子，雖已年近六旬，但卻不見老態。從他身上隱然散發著一股威猛迫人的霸氣。

男子哈哈大笑。

「將軍可真是愛說笑，自古以來可有聽說如此明目張膽、由大門進出的刺客？」

王敦暗暗地鬆了一口氣，隨即問道。

「那麼不知閣下如何稱呼？深夜來此有何指教？」

「不才縉雲子。今夜來訪，乃是欲告知將軍一項重大的機密。」

「什麼機密？」

「當今皇上已來到于湖了。」

王敦瞪大雙眼，嘴巴也張得老大，仿如看到一件驚天動地的事物般。為了避免是自己誤聽，再度向男子確認了一次。

「閣下所言可是事實？」

「不才可沒這個閒功夫特地來這裡欺騙將軍。」

老將軍臉上浮現了笑容，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起來，都只能夠用「陰險」兩個字來形容。朝思暮想的皇帝竟然親自送上門來，這簡直是上天所賜予的恩惠。只是，眼前男子在此時此地出現，特地送來這個消息，其背後定然隱藏著其他的目的。

「說吧，你想要什麼？如果是老夫辦得到的，會盡量答應你。」

自鬼面具之下傳來奇怪的笑聲。

「將軍果真是聰明之人，不才有兩個目的，其中之一是司馬一族的性命。」

王敦奇道：「司馬一族？莫非閣下與晉室有深仇大恨？」

男子不予理會，接著說道。

「其二，不才想要郭璞手上的那塊寶玉。」

聽完這兩個要求之後，王敦皺起了眉頭。

雖然男子說得輕描淡寫，但這兩個要求卻都是極難達到。若王敦造反成功，那麼司馬一族的性命便有如囊中之物，這倒不難。癥結在於陰陽玉乃郭璞的隨身之物，只要魔玉在他手中，便等於是天下無敵。除非是他自願贈予他人，否則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強迫他將魔玉交出，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只見王敦面有難色地說道。

「第一個要求老夫勉強可以答應。至於第二個要求……」

男子笑了起來。

「不才當然不會要求將軍去取，只是希望將軍替不才製造機會。」

「什麼機會？」

「在此之前，不才先問將軍一個問題，將軍可清楚陰陽玉的特性？」

王敦搖頭，回答不清楚。

「陰陽玉擁有極為強大的魔力，其威力甚至足以逆轉陰陽協和之定律，令月兔西昇，金烏東落。」

「老夫知道陰陽玉的威力極強，所以才說無法強迫他交出。」

「先聽不才說完。陰陽玉雖有如此驚人的力量，但並不是任何時刻都能夠隨意運用蘊藏在其中的能量。」

王敦露出疑惑的神色。

「要讓陰陽玉的威力發揮到最大極限，簡言之，須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互相配合，方能圓滿。」

王敦點點頭，男子繼續說下去。

「既名『陰陽』，顧名思義，此戒指具有陰、陽二極之特性。就以陰陽家的觀點來說，那便是男為陽，女為陰；天為陽，地為陰；日為陽，月為陰。」頓了一頓，續道，「換言之，若是一名女子在滿月之夜，陰氣最盛之時，於陰氣薈萃之地催動陰陽玉，便能發揮足以毀天滅地的破壞力！」

「那麼閣下的意思是……若持有者是男子的話……」

男子點點頭。

「正是，若持有者為一男子，則必須在正午時分，於最接近天空之處使用，方能將魔玉的力量發揮到最大極限。」

這時王敦突然想到，以往郭璞使用魔玉的時候，都是在子夜時分、滿月之夜的時刻，雖然還缺少了其中一項要素，但就能發揮如此驚人的力量，那麼若三要素齊備，其浩瀚無窮的力量簡直難以想像。

不理會陷入思緒的王敦，男子又繼續說明。

「因此，若要擊敗郭璞奪得魔玉，必須在陰陽玉威力最弱的時候方能為之，而這個時機便是日月之交，也就是黃昏之時。若能再將他引至一處陰陽失調的地點，如此即便是強如郭璞，也不足為懼了。」

「閣下雖然言之有理，但老夫想您似乎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請說。」

「郭璞乃老夫的得力手下，老夫豈會幫助一名外人來對付自己人？」

奇怪的笑聲再度自面具下流洩而出，這次笑得更響了。

「老將軍可真是貴人多忘事。」

「這是什麼意思？」

「想必將軍應該聽說過才是，郭璞原來是當今皇帝的心腹。」

「這老夫明白。」

「萬一郭璞見到故主，忽然憶起舊日種種，而反過來幫助皇帝對付將軍，試問將軍可還有活路？」

男子的話一針見血，直截了當地說到王敦的心坎裡。郭璞的忠誠度正是王敦長久以來的煩惱所在。郭璞曾經是司馬紹的心腹大臣，與庾亮等人為當時身為太子的司馬紹所重用，並寄予厚望，後來太子即位，這些人立刻受到重用並且拔擢至高位。但郭璞卻早在這之前因故離開了太子，投效在王敦麾下，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原因，就連他本人也是絕口不提隻字。為此，王敦雖然慶幸得到了一名強而有力的屬下，卻要成天擔憂他是否會叛亂，成了潛在的一大隱憂。

王敦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說得沒錯，既然閣下如此清楚，那老夫也不再隱瞞。儘管郭璞為老夫立下許多功勳，但老夫卻不能擔保他哪一天不會像當初離開太子那樣離開老夫，若郭璞反過來對付老夫，那老夫也只能乖乖認命了。」

「因此，眼前唯一的路，就是與不才聯手，共同對付郭璞。」

男子一邊說著，一邊緩緩靠近王敦。猙獰的鬼面逐漸逼近，深紅色的雙眼彷彿是以血液所染紅似的，隱隱透露出邪惡的氣息。

王敦見狀，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向後又退了半步。

「……老夫明白了。可是老夫又怎能確定，等你得到了陰陽玉之後，不會將我殺了？」

只見男子轉過身去，仰首哈哈大笑。

「放心吧！不才尚不致如此忘恩負義，況且，老將軍現下除了與吾合作之外，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要知道，如果吾想殺你，你早就已經沒命了。」

「好吧……我懂了。」

「很好，那麼在此恭祝未來合作愉快！」

男子言畢，立即拂袖而去，一股詭異的笑聲在屋內迴盪，轉眼間笑聲已在百尺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