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角濱港充滿了活力,從各地而來的走私船把碼頭擠得水洩不通,這邊沒有居民,只有商人,到處都是骯髒邋遢的旅店、吵雜混亂的酒館、什麼都賣的商店、妖嬈風騷的妓女,雖然港口腹地狹窄得只有兩條街,但是方圓數哩之內,土地貧瘠、人煙稀少,加上這邊的海岸地勢險要隱密,這兩年來演變成走私客和海盜最喜歡的補給港口。
晨星號靠岸已經有數小時,沒輪班的水手們都已經放風去了,威爾帶著薩米說要去見識一下什麼叫做真正的女孩子,海德森則是一大早就不見人影,來送伊娜麗的只有德雷克。
這次的靠岸放風如同以往一樣稀鬆平常,正想問德雷克為什麼要特地來送行的伊娜麗,眼神卻被德雷克手上兩個沉甸甸的小皮囊吸引過去。
「買兩匹馬,別在路上累著了。」
在甲板上,德雷克將小皮囊塞給伊娜麗,她高興地接過後給了德雷克一個大大的擁抱,外加臉頰上重重的一吻。
「謝啦老爸!」伊娜麗放開德雷克後,轉身牽起多梅里朵的手,腳步輕快地拉著他就往下船的橋板走去,多梅里朵輕輕扯住伊娜麗請她停下腳步,然後對德雷克深深地行一個禮。
德雷克看著多梅里朵緩緩對他鞠躬,這個女兒口中的大總管眼神裡似乎想竭盡自己的誠意來表達感謝。感謝什麼呢,德雷克當然知道不是那兩袋金幣,而是十年的養育之情。他有些自嘲地想,十年換一鞠躬,這是做過最虧本的生意了。
多梅里朵直起身,又沉默地站了許久,才轉身隨著朝德雷克揮手的伊娜麗離開,留下甲板上的德雷克。
伊娜麗和多梅里朵才剛踏上陸地,便發現不遠處一個熟悉的灰髮身影正坐在矮石墩上,伊娜麗看清楚後,跑到他面前生氣地指著對方的鼻子就是一陣罵。
「混蛋!自己說要帶我回去的,結果一大早就不見人影,一點誠意也沒有嘛!」
綜合一下伊娜麗長篇大罵的主旨大約是這樣的意思。
被指責的灰髮精靈毫不在意地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塵,然後解開一旁拴著的三匹馬,拉著韁繩遞給多梅里朵和伊娜麗,馬匹身上不是空無一物,除了鞍座外還綁了一些裝備。
伊娜麗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海德森不是畏責潛逃,而是去張羅旅行所需。伊娜麗嘆了一大口氣,對著海德森伸出握拳的雙手。
「好吧,為了陪罪,讓你綁以示處罰。」
海德森看了一眼伊娜麗,轉頭繼續檢察裝備有沒綁緊,「不了,除非妳想從馬上摔下來。」
「摔下來?我的騎術十年前可是很好的!」伊娜麗插起腰,高聲地說,她的臉上漾著奇異的微笑,似乎在唸一句曾說過的台詞。
多梅里朵看著伊娜麗,很欣喜地發現她活潑的特質並沒有消失,反而更明顯了,他嘆了口氣,或許貴族生活並不是最適合薇妮西亞的吧。
「薇妮西亞。」多梅里朵喚了一聲,確認的意味似乎大過於叫喚對方的用意。
「嗯,大總管?」
「該出發了。您是叫海德森是嗎?」多梅里朵轉頭望向海德森,禮貌地朝他點頭致意,「薇妮西亞受您照顧了。」
「嗯。」
「什麼受他照顧,當初可是他把我綁架出來的耶!」薇妮西雅一臉『昨天不是才跟你說過了怎麼馬上忘記了』的生氣表情。
「也因此救了妳,薇妮西亞。」多梅里朵將薇妮西雅扶上馬,「要是妳還留在朵倫家,泰瑞莎或傑慕茲遲早都會把妳除掉。」
「殺掉?我可不知道我有這麼具威脅性呢!」薇妮西雅微笑著,「哎呀,還真久沒有騎馬了。」
海德森和多梅里朵上了馬,三人便往港外行去。
走到無人的灌木草地,多梅里朵才小聲續道,「那是因為,傑慕茲和沙寇特都不是柏德公爵的血親。」他的表情非常嚴肅,「也就是說,只有妳才有繼承的資格。」
「啊?」薇妮西雅愣住了,「這怎麼可能?哥哥們不是朵倫家的人嗎?」
海德森思考著,「有家徽的孩子才有繼承權?」
「家徽是一個形式,若家族沒有子嗣,才會以家徽持得者為繼承象徵。」多梅里朵嘆了一口氣,「妳想要聽嗎?這之中有點複雜。」
薇妮西雅點點頭,多梅里朵面有難色地看向海德森,「海德森先生,我可以信任您嗎?」
「如果不方便的話,我到前面帶路。」海德森面無表情地回答。
「等等,海德森。大總管,我希望海德森也能一起聽,我們是伙伴,絕對不會出賣對方的。」薇妮西亞說。
多梅里朵點點頭,緩緩開口道:「泰瑞莎為了讓娘家奪得公爵的軍權,設計殺害柏德公爵,但是之後傑慕茲得知了自己血緣的秘密,為了保密以求能繼承公爵之位,而殺了泰瑞莎。」
「啊…父親不是病死的嗎?!那媽媽呢?」薇妮西雅急道。
「別擔心,佩絲夫人的地位並不會影響任何繼承順位,所以傑慕茲不需要對夫人動手,」多梅里朵稍頓了噸,「但是沙寇特就不一樣了。」
「二哥?他的繼承順位不是在傑慕茲之後嗎?」
「沒錯,但是沙寇特在一次公開宴會中聲明放棄繼承權的同時,也說出了泰瑞莎不貞的秘密,因此不但震怒了泰瑞莎娘家那方的貴族勢力,也導致傑慕茲喪失了繼承權。」
「這太荒謬了,好像鬧劇。」薇妮西雅抬頭望向天空,重重嘆了一口氣,她實在很慶幸她當時選擇不要回去。薇妮西雅轉過頭對海德森微笑,「好吧,算是真的受你照顧啦。」
海德森面無表情繼續騎著,上了岸後海德森整個人似乎變得越來越陰沉,話也越來越少。
薇妮西雅聳聳肩,對多梅里朵嘆道,「只不過是一個爵位,幹麻這麼在意。」
「柏德公爵在新帝國革命中立下了不少功勞,因此新皇帝登基後,柏德公爵立刻被拔擢為最高席位的貴族,而身為在戰場上總是身先士卒的指揮官,柏德公爵成了軍方鷹派的精神領袖。」多梅里朵仔細解釋,「所以當柏德公爵去世後,鷹派的陣營大亂,要是這時有另一位聲望很高的人出來帶領就好了,但是軍人的個性多耿直不知變通,沒有人願意越俎代庖取代柏德公爵在鷹派中的地位。於是內閣大臣們,也就是鴿派人士趁此機會想要大舉削弱鷹派勢力,因此國內政局風聲鶴唳,鷹派的人只有期待公爵繼承人的出現了。」
「這我有聽說,在無畏艦上的那一餐我已經親身經歷了。」
「真是的…說到那一餐,我居然沒能認出妳。我一直認為妳不過是內閣鴿派的小家族,在這個派系鬥爭越趨白熱的現在,身為柏德公爵的代理人,我不能在軍方面前對鴿派的家族示好,也因此才會沒有正眼看過妳。」多梅里朵嘆道,「要是我有多看妳幾眼,說不定就真的能認出妳來了呀…」
「還是別認出來得好。」薇妮西雅回想起當時,忍不住為自己的多愁善感笑了,「我可是執行任務的海盜呢,要是被你認出來,接下去的任務就糟糕了!」
「在軍方的船上,有我保護妳,妳不會有事的。」多梅里朵正色道。
「先別說這個了,我現在只想知道,二哥拿到家徽的話就能繼承公爵之位嗎?」薇妮西雅續問。
多梅里朵沉默下來,面露難色。
「怎麼了?大總管您快說呀?」薇妮西雅見多梅里朵神色有異,著急了起來。
「照一般來說,沙寇特有了家徽,的確可以繼承朵倫家族公爵之位,但是…」他移開視線,「但是有正統繼承權的妳出現了,所以…」
「我?」薇妮西雅疑道,「我把家徽給了二哥,不就代表我把繼承權給了他嗎?這還有什麼好爭的?」
「決定公爵繼承人之所以急迫,就是在於缺少統領鷹派人士的領袖,如果妳和沙寇特出現,那麼就會有支持妳和支持沙寇特的分裂陣營出現,對已經混亂中的鷹派陣營這不是個好現象。」
「管他那麼多!帝國又不是我家。」薇妮西雅毫不在意地說,「反正去跟二哥討論看看,什麼公爵不要叫我當就好了。」
「妳如果不想當,沒有人會勉強妳的,這是我對妳的承諾。」多梅里朵嚴肅地說,薇妮西雅抬起頭望著多梅里朵的眼神,笑著點點頭。
「大總管,謝謝你。」
三天的路程因為有馬的關係,走得相當輕鬆,雖然薇妮西雅老是抱怨整天騎著馬騎到她屁股都痛了,但是比起背著行李走路,薇妮西雅還是寧願騎馬。
離首都只剩下一個小時的路程,薇妮西雅決定牽馬走路,於是三人下了馬,在田野鄉村小道上慢慢走著。路上可以看見許多綠油油的稻田,還有很多農夫正在田裡工作,越往前走房子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
「無畏艦沉掉的消息,什麼時候會傳到首都呀?」薇妮西雅心情愉快地散著步般走著。
「現在差不多已經傳到了吧,依照航程計算,無謂艦應該早在一天前就應該要到達皇家港,既然沒有按照計畫準時到達,不難推測出事了。」
「喔。為什麼要運紅龍呀,難道皇帝想要養龍?」
「法師工會要的,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
「真是的,害我們空手而歸。」薇妮西雅噘著嘴,「下次記得掛片旗子說:『我們運的是紅龍』。」
多梅里朵啼笑皆非地搖搖頭,繼續走著。
海德森看著路,陰沉地說:「確定是往這邊走?最近的首都城門應該是那個方向。」
多梅里朵對海德森說:「別進城,先去找沙寇特吧。」
「馬上就要見到二哥了嗎?…」
難道是近鄉情怯?薇妮西雅一想到等等就可以見到沙寇特,心跳不知怎麼竟加快了。
沙寇特還是住在公爵宅邸中,他沒有拋棄瑟‧朵倫的姓氏,但是他並沒有因此保有繼承權,事實上,他已經公開表示他放棄繼承,這也是他所以能繼續以養子的身分使用瑟‧朵倫這個姓,以及家族的部分資源。但是事實上,因為沙寇特善解人意的溫和性情,幾乎全家族的人上上下下都希望沙寇特能夠繼承公爵之位,而軍部也因為沙寇特在革命時曾與父親出征數次,而相當支持沙寇特,但是他卻並沒有因此而恃寵而驕,反而更遠離社交圈、政治圈。他原本就不是喜歡譁眾取寵的人,對於責任和義務總是用嚴肅的態度去看待,而權力和金錢反而不是那麼重視。
新的公爵宅邸座落在朵倫家領地裡,位在偏北的地方,三人騎著馬進入了公爵宅邸寬廣的花園,衛兵們看到多梅里朵都恭敬地行禮,他們在漂亮的台階前下馬後,多梅里朵領著薇妮西雅和海德森馬上前往新長春藤館。
跟在多梅里朵身後的薇妮西雅的手心冒著汗,她總覺得自己的領子沒有拉正,衣服太皺,她用手梳理頭髮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似乎想試著把每一跟頭髮拉直。
海德森冷冷地看著緊張的薇妮西雅,沒有表情的眼神讓人看不出來他現在在想些什麼。
多梅里朵走到一扇門前站定,然後抬起手敲了敲裝飾華美的門板。
「請進。」一個沉穩的男聲說。
多梅里朵推開門,寬敞房間中的舒適沙發上,有位年輕人坐著,手上捧著夾著書籤的書,正抬頭望向三人。
「多梅里朵,你回來了。」
「是的,沙寇特少爺。」
「別叫少爺,多梅里朵,謝謝。」沙寇特放下書站起身,看向薇妮西雅和海德森,「這兩位是…薇…?!」
沙寇特眼神訝異地定在薇妮西雅臉上數秒,然後滿臉抱歉地對她說:「不好意思,小姐。您太像我以前的妹妹了。」
薇妮西雅對著沙寇特想笑一個,但是嘴角還沒牽起,眼淚就先掉下來了。「二哥…」
沙寇特一震,「薇妮西雅?!真的是妳?」
薇妮西雅點點頭,擦掉眼淚,「唉呦,最近一直哭,把十年份沒哭的都補回來了啦。」
沙寇特一個箭步上前,緊緊握住薇妮西雅的雙手,激動的表情寫在臉上,卻說不出一句話。
「歡迎回家。薇妮西雅‧瑟‧朵倫。」好不容易,沙寇特顫抖著對薇妮西雅說。
「這名字好久沒聽到了呢!」薇妮西雅回握住沙寇特的手,暖暖的。
沙寇特眼睛望著薇妮西雅,眨也不眨,「我也是。」
「既然小姐已經平安送到,那我就不打擾各位了。」
海德森突然手點額頭,行禮後逕自往門外走去,薇妮西雅轉過頭訝異地叫住海德森,「你要去哪?不一起回去嗎?」
「這位精靈先生是?」沙寇特輕輕放開薇妮西雅的手,朝向海德森禮貌地問道。
海德森轉過身來,行了個多餘的禮,感覺像是故意的,「在下是十年前綁架小姐的盜賊,今天前來歸還小姐,恭祝朵倫家族武運昌隆,再見。」說完轉身就走。
這一席話震懾到三人,多梅里朵不了解為何海德森要說出不利於自己的話,薇妮西雅慌張解釋:「他開玩笑的!他是…海德森!等等!」
「薇妮西雅小姐,這裡不適合我這種流浪漢,別強留我。」海德森看了薇妮西雅一眼,便離開了。
「二哥,真抱歉,他是我朋友,他脾氣很古怪,但是人很好,我這幾年都是受他照顧。」薇妮西雅雖然自己也滿肚子疑惑,但還是開口跟沙寇特解釋一番,沙寇特了解地點點頭,然後看著薇妮西雅。
「妳長大了。」
「先別寒喧了,二哥,我這次回來,是要給你這個的。」
薇妮西雅拿出家徽項鍊,將像是琉璃般清透的紅藍雕刻遞給沙寇特,他仔細端詳後,將它還給薇妮西雅。
「這是妳的。」
「現在是你的了,我希望你能成為朵倫公爵。」薇妮西雅把家徽推回去,沙寇特卻逕自把它掛回薇妮西雅的脖子上。
「我比妳更希望妳能成為朵倫公爵。」
「收下,拜託你。」薇妮西雅又將家徽取下來,雙手捧著遞給沙寇特。
「不,我不能收,」沙寇特有些生氣了,「妳是為了這件事回來的嗎?」
「沒錯,你如果不繼承公爵,會被傑慕茲殺掉的!」薇妮西雅的口氣很堅決。
「妳想太多了。多梅里朵跟妳說太多有的沒的了。總之,妳回來了,我會盡早安排妳繼承的事宜。」
「拜託你快點收下,我還想要去見媽媽呢。」薇妮西雅著急了,她沒想到沙寇特這麼頑固。
「佩絲夫人嗎?當然的,我帶妳去。」沙寇特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但是這個…」薇妮西雅慌張地追了上去,雙手還是捧著家徽。
「再說。」
「可是…」
「無所謂。」
「但是…」
沙寇特回過身,拿起家徽幫她掛回脖子,之後牽著她的手往庭院走去,薇妮西雅乖乖被沙寇特牽著,竟然不自覺地臉紅了起來。
新的白楓居跟以前差不多,這是依照佩絲的意思蓋的,她不希望搬進主宅,也不想要鋪張華貴的裝飾,白楓居的佈置跟以前一樣乾淨素雅,所在位置也是一樣清幽。
「媽媽!」薇妮西雅看見白楓居的門就衝了過去,一把打開後跳進去朝屋子裡大喊著。
佩絲坐在窗邊陽光下織著毛衣,膝上的肥貓兒被薇妮西雅的大叫嚇得竄進櫥子下,佩絲訝異地瞪著站在門口的薇妮西雅,「小妮子?小妮子!妳是鬼嗎?」
「媽媽!我活得好好的啦!」看到媽媽訝異的表情,薇妮西雅笑著撲進佩絲懷裡,「我好想妳!我好想妳喔!」
「妳…長這麼漂亮,一定不是我的醜小鴨,噢…那個跟妳父親一模一樣的鼻子…還有頭髮…」佩絲心疼地捏捏薇妮西雅的鼻子,然後攏攏她的紅色長髮,聲音漸漸哽噎了起來。「妳活著…妳回來了…妳回來了…嗚嗚…」
「醜母鴨醜母鴨,我永遠都是妳的醜小鴨。」薇妮西雅緊緊抱住佩絲,讓佩絲像斷線珍珠般的眼淚隨意地滴落在她的頭髮上。
沙寇特站在門外看著抱在一起大哭的母女倆人半晌,然後悄悄地帶上門。
「你不收下家徽嗎?你知道領民們需要你,軍方也等著看你繼承。」
多梅里朵背著手,嚴肅地對沙克特說,但是沙寇特只是搖搖頭。
「之前我也是這樣想,但是薇妮西雅回來了,她會做得比我更好。」
「要是她不想成為公爵呢?」
沙寇特抬起頭,「怎麼可能?」
「她希望把家徽給你。」多梅里朵的聲音很誠懇。
「那是因為她不知道它的重要性。」沙寇特別過頭,手靠著走廊欄杆。
「她當然知道,她還說希望你繼承公爵之位。」多梅里朵很懇切地說。
「別說了。該是薇妮西雅的就應該是她的,我不會讓任何人搶走屬於她的東西,」沙寇特轉過身,堅定的眼睛看著多梅里朵,「任何人,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