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妮西雅小姐、薇妮西雅小姐,請回來呀!」
一個侍女打扮的婦人在森林邊緣大聲叫喚,腳上的布鞋已經沾滿了春天濕潤的泥土。黃昏的美麗天空中,有許多雀鳥趁著日落歸巢前低飛過草地,似乎是想多抓一些蟲子,好餵飽春末剛孵出的幼雛。
「薇妮西雅小姐!我會被管事罵的、拜託請您快回來呀、小姐!」
蘇西著急的聲音回盪在樹林間,被嘎嘎而起的烏鴉聲打斷。她本來下定決心要走進樹林中尋找,但是模糊的夜梟鳴叫聲從黑漆漆的林間傳出,讓她的腳步變得躊躇起來。這下可糟了,才剛找到這份工作就出這麼大的紕漏,看樣子要繼續待在子爵宅裡得更努力了。
「還是沒找到小姐嗎?」聲音在身後響起,蘇西嚇了一大跳。她回過頭,藉著黃昏餘暉認出來人是管事和四個男僕。
「沒有…小姐一定又跑進黑森林了,我…我不敢進去找她…」蘇西唯唯諾諾地回答。
管事很著急地吩咐四個男僕進森林搜尋,「妳怎麼讓她跑掉了?要是大總管知道小姐又跑不見的消息,他一定不會寬待我們的!」
「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怎麼知道她要我幫她縫個鈕扣,縫好她就消失了…」她越講越小聲。
「小姐是不是說,那是她最心愛的一件衣服,玫瑰色的蕾絲是她親手挑選的,對嗎?」
「對對對,她還說那套衣服最美的就是有著家徽浮雕的小金扣子了…」
「天啊…我記得我有特別吩咐過黛瑪,請她務必對新來的侍女說明小姐常用的技倆…」管事雙手扶住頭,「難道她沒告訴妳嗎?」
「有呀,可是小姐她捧著扣子和衣服,那表情你沒看到,真的好讓人心疼哪!我想說縫個扣子嘛,又不花什麼時間,所以才…」
「妳這笨蛋!小姐一定是自己把扣子扯掉的!難道妳看不出來嗎?」
「可是小姐強忍著淚水的樣子真的很可憐哪…」
「那是小姐在…小姐在…小姐在演戲!」管事把『騙人』兩字硬是吞下喉嚨,要是說出薇妮西雅騙人的話被傳出去,毀謗貴族的罪名可是幾大鞭解決不了的。
「總之快去把她找回來!等等子爵大人會回來用晚膳,要是小姐沒有出現的話,我們就死定了!」
蘇西一聽,立刻尾隨男僕們進入森林,管事也很快地跟了上去。森林中此起彼落地回盪著眾人叫喚瑟‧朵倫家小小姐的聲音,驚擾了不少鷓鴣和雉雞拍著翅膀飛起。
這時的薇妮西雅正小心翼翼地踩著粗細不一的枝枒,慢慢爬近樹頂的雀鷹巢。她發現這個巢已經過了好些天,只是一直沒有機會溜出來偷雛鷹,她想要養一隻老鷹已經很久了。
薇妮西雅對僕人們的呼喚充耳不聞,只專心地爬向越來越近的巢,雀鷹媽媽並不在附近,如果不趁這時候偷的話,下次可就不容易有這麼好的機會,而且雛鷹也會長大成較難馴服的幼鷹,到時將鷹抱離巢都會是問題。
終於爬到巢邊,薇妮西雅興奮地看著巢中伸長脖子張著嘴呀呀叫著,活像去毛火雞的兩隻雛鷹,她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抱走牠們,但是薇妮西雅只想要一隻。
「要這隻還是這隻呢…好難決定喔!」
正當她猶豫不決的那瞬間,空中一聲尖銳的鷹鳴劃破晚風,薇妮西雅大驚,正想伸出手抱走雛鷹時,腳下的枝枒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啪滋聲,接著森林裡就傳出了薇妮西雅的尖叫和一連串撞斷樹枝的聲音。
「小姐!」
「小姐啊!」
幾個僕人們衝向聲音來處,在幾片葉子飄下的落點,他們看見薇妮西雅躺在一堆枝葉和濃密的樹叢中唉唉叫痛,而似乎是正好經過樹下,或者曾經試圖接住薇妮西雅的管事,則是被她壓在背後的枝葉下,昏迷了過去。幸好那些被一路壓斷的枝葉為薇妮西雅緩衝了一些力道,也剛好成了天然的墊子,加上樹叢和管事吸收了不少撞擊力,薇妮西亞除了一些擦傷,一點事也沒有。
「您可急死我了!小姐!」蘇西衝上前去一把抱住薇妮西雅,聲音像是快哭出來,「您爬到那麼高的地方很危險的,要是您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們怎麼辦哪?」
「喔喔…好痛啦!」薇妮西雅揉揉撞疼的屁股,生氣地說,「我差一點就可以抓到小雀鷹了啦!都是你們太吵,把母鷹吵回來了!」
兩個比較資深的男僕知道小姐要是端起架子來,可是沒人有辦法的,於是趁薇妮西雅還在叫痛的時候,馬上把她扶起來,半攙半架地趕忙衝回宅邸去,蘇西緊緊跟上,而還在昏迷的管事則是被另外兩個人扛了回去。
「薇妮西雅小姐?」起居室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侍女聲音,被梳洗乾淨的薇妮西雅呆呆坐在椅子上生著悶氣,一點也不想理她。
「小姐正在梳妝,哪位呀?」好不容易在森林中抓回小姐的蘇西馬上答了話,她正在小心地替嘟著嘴的薇妮西雅梳頭髮。
「我是夫人的侍女,替夫人傳話,她希望能在晚餐之前先見一下薇妮西雅小姐。」門外的聲音在提到薇妮西雅的名字時,微微提高了些音量,讓人感覺很不舒服。
「夫人要見我?是母親還是媽媽?」薇妮西雅沒聽出來對方的輕視之意,有點期待地開口問。
「小姐,您只有『一位』母親大人。」門外的聲音也沒答禮告退就遠去了。
「噢…」薇妮西雅的失望寫在臉上。
蘇西覺得奇怪,母親和媽媽不是一樣嗎?她忍不住開口,「小姐,您不想要見您的母親嗎?」
一旁本來在整理衣服的另一個侍女一聽馬上變了臉色,慌張地連使眼色示意蘇西閉嘴。「那麼多話!快點幫小姐梳好頭!」
「沒關係,我不覺得有什麼丟臉的。」薇妮西雅的聲音中雖然還是有沾染到剛才的失望,但是一聽就知道她是真心這樣想的。
「大家所說的母親是指住在紫薔廳的泰瑞莎夫人,她是父親的正室,我媽媽雖然也是夫人,但是卻住在偏僻的白楓宿,不但沒有名份,也只有一個僕人。」
薇妮西雅小小的臉上出現了痛心的表情,那種只出現在大人臉上的深沉情緒在她的臉上格外讓人捨不得。蘇西難過極了,她覺得她實在不應該問那麼多,「噢!小姐!」
「我一直覺得,」薇妮西雅繼續說,「媽媽好笨,為什麼要待在這邊讓人家冷嘲熱諷,我一直很想離開這邊,但是媽媽就是不走。都是泰瑞莎領養我的關係!討厭!」
蘇西因為薇妮西雅突然大叫嚇了一跳,不過這樣一說她才明白為什麼薇妮西雅對母親和媽媽這兩個詞分得這麼清楚,她試圖安慰好像快要掉下眼淚的薇妮西雅,「小姐,請別這樣想,您的父親一定是為了讓您過好生活,才會要夫人將您當成自己孩子,好給您一個正式名份呀。」
「才怪,她根本就是為了自己,她怕我媽媽因為我的關係被父親從一個小小的侍女升格為妾,到時候就會威脅到她,所以才會把我搶過去。笨的是媽媽,她居然答應讓我當泰瑞莎的孩子,因為她覺得這樣我可以過得比較好!」薇妮西雅半是生氣半是難過地說著。
原來,薇妮西雅的媽媽佩絲以前是柏德子爵的貼身侍女,因為她的美麗善良和溫柔貼心,讓子爵忍不住終於愛上了她,雖然子爵一直不讓泰瑞莎知道,但是到兩年前,也就是薇妮西雅七歲時,子爵眼看再也瞞不住了,才讓泰瑞莎知道佩絲和薇妮西雅的存在。
而讓人意外的是,泰瑞莎不但沒有大發雷霆,反而對子爵說她只有生兩個兒子,而她想要一個女兒已經很久了,於是她表示想要把薇妮西雅當自己的孩子,子爵當然希望心愛的薇妮西雅能夠有名份,所以本來是想要娶佩絲為妾,但是既然泰瑞絲有這個意願,加上佩絲並無所求,所以在薇妮西雅七歲時,子爵正式對外宣稱,因為薇妮西雅小時候重病,所以並沒有宣布她的誕生,一直到她七歲恢復健康,才讓薇妮西雅露面,正式讓薇妮西雅成為朵倫家族的第三繼承人。
於是本來無拘無束的薇妮西雅,變成了瑟‧朵倫家的貴族小姐,不但繼承了家族姓氏,也被接到宅邸前半部跟哥哥們比鄰的長春藤館,當然貴族的教育和訓練是不可少的,尤其是對於小時候早已玩野了的薇妮西雅,更是需要花費時間和精神來教導她,這對自由自在慣了的薇妮西雅簡直是一大苦刑。
「小姐,既然夫人派人來說要見您,您是不是應該快一點準備好呢?」整理好衣服的侍女輕聲地提醒著。
「喔…好啦…去就去。」
薇妮西雅嘟著嘴,兩腳開開地跳下椅子,伸手拽了蕾絲扇就推開起居室的門走了出去,蘇西正想提醒她要淑女一點,只見薇妮西雅腳一跨過房門,嘴角不但掛上了優雅的笑容,連舉手投足都充滿了貴族氣質,抬高到恰到好處的下巴,柔和但堅定的表情,丰姿搖曳的腳步,完全就是一個千金小姐該有的樣子。蘇西看著慢慢走遠的小姐背影,驚訝地說不出話,身後資歷比較久的侍女已經開口了。
「哎呀,習慣就好。小姐她優雅起來呀,比公主還像公主咧。」
嚴厲的泰瑞莎像往常跟她見面一樣,遣開下人後便開始冷漠地對薇妮西雅訓話外加嘲諷,薇妮西雅非常乖巧地聽著,她知道泰瑞莎只是要警告她今晚別在子爵前面說什麼不恰當的話,不然她的媽媽日子就難過了。
「聽明白了嗎?」泰瑞莎塗了厚厚白粉的臉沒有表情,她的臉跟她的絲綢衣裙一樣一點皺折也沒有。「對了,妳那礙眼的紅髮,染了它。」
「謹遵吩咐,母親大人。不過,父親大人很喜歡女兒這頭跟他髮色一樣的美麗紅色呢。」薇妮西雅低下頭,恭敬地回話。
夫人的臉似乎更白了,「好啊…妳父親…哼。」
兩個哥哥都遺傳到泰瑞沙的棕髮,只有薇妮西雅和子爵一樣是紅髮。薇妮西雅知道,這獨特的髮色是父親的特徵,也是讓子爵喜愛、夫人忌妒的原因。
「算了,滾吧,小雜種。」泰瑞莎輕蔑的語氣實在是很讓人受不了,但是才九歲的薇妮西雅居然能微笑以對,她欠一欠身,告退之後出了房間。
「唷,」薇妮西雅推上門扉時,身後傳來剛變聲少年的沙啞聲音。「老弟你看,是我們可愛的妹妹呢!」
她轉過身,是傑慕茲和沙寇特,泰瑞莎的兩個兒子,也是薇妮西雅同父異母的兩個哥哥。薇妮西雅向兩位哥哥行禮,然後對二哥沙寇特微笑了一下,接著繞過他們離開。
傑慕茲一向跟母親泰瑞莎一樣,對薇妮西雅的態度十分苛薄,沙寇特表面上對薇妮西雅的身分也是故意忽視,但是私底下卻常常照顧她,是個性溫和善良的男孩,薇妮西雅也因此對沙寇特有著很微妙的好感。
傑慕茲本來想叫住薇妮西雅,卻被沙寇特扯了扯衣角。
「母親大人在等我們。」沙寇特提醒他。
「哼,沒關係。機會多得是呢!」傑慕茲斜著眼瞪著薇妮西亞的背影,嘴角有著不懷好意的笑。
薇妮西雅好高興,今天父親說她變漂亮了,讓她一直到用完晚膳後已經過了很久也還是非常興奮。
「父親還記得我生日快要到了呢,嘻嘻…」
子爵很少回來宅邸,有時候聽管事說大人去皇帝那開會,有時候大總管會宣布大人去打仗,有時候卻又聽侍女悄聲說他去找情婦,所以薇妮西雅很少看到父親,但是每年父親送的生日禮物都不曾遲到。
她提著長裙,蹦蹦跳跳地在沒人的花園長廊上跳著奇怪的舞,還順手把公主髻散開,讓柔軟的紅色長髮隨意披在肩上。這個花園很少人來,非常安靜,薇妮西雅總是喜歡在有月光的晚上來這裡看小噴水池,因為她覺得月光下的水滴比白天的露水更迷人。
不過今天她有另一個目的地,花園盡頭的白楓宿。
那是她媽媽住的地方,位在主宅的後面,是一間雅致的別館,除了打掃環境的僕人、巡視全宅的警衛,還有偶而心血來潮來會見佩絲的子爵之外,只有薇妮西雅會願意來這裡。並不是因為這邊很偏僻或很恐怖,而是泰瑞莎的關係,雖然她沒有明文禁止進入,但是只要是對自己的飯碗還有些愛惜之意的人,絕對不會希望有被列入黑名單的機會。
薇妮西雅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月光在梣樹下造成搖曳的黑影。花園裡的草地在夜色中看起來像是銀翠色,噴水池的人魚一如往常扶著倒不盡的水瓶,清澈的月暈在無雲的夜空中格外美麗,遠方似乎飄來淡淡的花香,不知道是什麼花呢。等等見到媽媽一定要告訴她,父親稱讚自己越來越像媽媽了。
「薇妮西雅。」
她訝異地回過頭,是誰會來這裡呢?
沙寇特瘦高的身影從廊下的暗處走出,遺傳自泰瑞莎的白皮膚在月光下顯得更為蒼白,他手上捧著一個沒有蓋子的木盒,裡面似乎舖了厚布。沙寇特緊抿著嘴唇,似乎是想要說什麼話,但卻卡在喉頭。
「哥哥您好,妹妹向您請安。」薇妮西雅習慣性地欠身道安,卻把自己弄笑了,二哥曾經對她表示私下不用對他行禮,「你怎麼會在這裡呀?」她恢復俏皮的表情,對沙寇特笑。
這個對她在常人面前表現冷漠的二哥,只有在沒有其他人的時候才會跟她聊天談話,薇妮西雅知道二哥對她很好,但是如果讓泰瑞莎夫人知道的話可會連累到許多人,於是沙寇特非常小心地讓他們兄妹間的交情,變成兩人和少數幾個親信僕人間的秘密,薇妮西雅也覺得有這樣的一個秘密非常有趣,她喜歡跟二哥之間有秘密的感覺。
沙寇特沉默著,只是把木箱小心遞到她面前,示意她不要出聲,薇妮西雅低頭一看差點沒有叫出聲來,在布堆中縮著一團羽毛稀疏的動物,是一隻熟睡的雛鷹。
「我要抱抱牠!好棒啊!」薇妮西雅壓低音量,興奮得不得了,但沙寇特只搖搖頭,對她細聲叮嚀,「雛鳥很不容易養,最好別動牠,白楓宿比妳房間安靜。」
「要送我嗎?」薇妮西雅簡直不敢相信,「你怎麼弄到的?」
「管事的糗樣僕人都知道,我不想再讓大總管為難。大總管那麼疼妳。」
薇妮西雅對這番說辭大惑不解,不明白沙寇特是為了要讓大總管高興還是要讓她高興,更何況他大可直接派人把雛鷹送到白楓宿,何必親自在這邊等?
沙寇特長得很像泰瑞莎,但是他的個性跟泰瑞莎或子爵都大相逕庭,夫人總覺得他的個性懦弱、太好欺負,但是,在僕人們的眼中沙寇特是個體恤善良的主人,他們也很樂意跟他聊天,為他跑腿,不用沙寇特講明白,很多事情僕人們都會幫他做好,所以沙寇特會在這邊等,一定是他有特別的理由。
「真的很謝謝你,二哥,我好喜歡牠。」薇妮西雅接過箱子,有點沉,小鷹因為輕微的搖晃嚶嚶叫了一聲,沙寇特遲疑了好一陣子,才小心地把重量移到薇妮西雅手上。他在考慮要不要冒著被看到的危險幫她搬到白楓宿去。
「一定要注意保溫。還有…別跟任何人說…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沙寇特的語氣很小心,他四周張望,然後輕輕轉身離開。
「二哥晚安。」薇妮西雅好高興,目送二哥離開之後,她小心地抱著木箱往白楓宿走去,興奮地想著幫小鷹取什麼名字。
林間搖曳的影子中佇立著一個黑影,靜靜地看著薇妮西雅的背影。
「子爵的紅髮…」
黑影低聲呢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