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

安德莉推開房門，跟在她身後的我緊張猛吞口水，一想到等會可能會受到師父的質問或責難，我的內心就感到忐忑不安。

「你來了嗎？修？」

黑暗的房裡傳出師父蒼老的聲音，不過聽起來跟生病以前的師父的聲音一樣，我想師父大概是快好了吧。

「師父…」

「你不用說，我都知道啦…安德莉把事情全告訴我了…」

我看向安德莉，果然，她還是沒什麼反應，她的一切看起來都平靜的有如初冬的靜湖，一點漣漪波動都沒有。

那麼剛剛那個巴掌跟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安德莉這麼激動，就好像…

「修…」

師父的話打斷我的思緒，我回過神來，連忙說聲：

「是的，師父。」

「我果然…還是…太勉強你了。」

看到師傅悲傷的眼神，我整個人慌了，只聽見自己結結巴巴地說：

「沒…沒這回事啊師父，這陣子我都應付得來的，更何況你的身體還沒好，如果我不做那誰來做呢？」

「我不是指這…」

師父頓了一頓，然後又說：

「你…不進來嗎？」

「我怕…打擾到師父…」

「好…好…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那我就放心了…」

師父的話讓我感到很慚愧，其實這些日子來我變了不少，因為我學會隱瞞。所以就算經過了不少事，就算我已經變成另一個人，我還是盡量在師父面前表現出跟以前沒兩樣的那個我。

「你…今年幾歲了？」

「十三…或許十四吧…我也記不清楚了…」

「十四啊…這個時候的你應該是要快快樂樂地和其他同年齡的玩伴玩在一起；或者是在萬里晴空下的大樹談論著自己的未來；或者是在滿是百合花的草原上和自己的愛人品嚐戀愛的甜蜜；或者是在充滿溫暖的家裡和家人說說笑笑…可是…這些美妙的事物…每一樣你都沒經歷過…」

「沒關係的師父，我還有人偶啊，我對能夠成為人偶師這件事而感到很自傲。」

聽完我的話後，師父深深地嘆一口氣，那嘆息聲中藏著許多無奈。

「你才十四歲而已，理當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年卻得關在昏暗的工作室裡面，整天與人偶為伍，我實在很過意不去啊…人偶師這工作對才十四歲的你太過沉重了。或許，我是應該再多等幾年才開始教你吧，只是時間快到了，我實在是不能再等下去…」

師傅在黑暗中沉默許久，才又開口說：

「孩子…你是被選上的，總有一天你必須要為了不屬於你的過去負起責任，可是我不想讓你沒有選擇，這樣很不公平。所以，如果你真的打算離開這裡的話，我也不反對。要去，就去吧，把這裡的事全都忘了，重新開始你的流浪生活…」

「師父！！」

我感覺到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淚就快要奪眶而出。

「你這是要…要趕我…走嗎？」

面對我的質問，師父又是一陣沉默，過了不知多久，他才緩緩地說：

「孩子，我也捨不得你啊…只是時候快到了，如果你再繼續留下來的話，你就必須背負著我的宿命。我實在是害怕你會因此而再次受到傷害，跟著我當人偶師這條路絕對不會是平坦的，你今天不就遇到挫折了嗎？我怕以後遇到更過分的事情，你會承受不住啊…」

我心虛了，因為我的確是因此而有想要就此遠走高飛。

「趁現在還來得及的時候，離開這間豪宅，離開這個城市，或許你依然沒辦法享受到青春的美妙，但是至少你還可以脫離這個已經被扭曲的未來和無法避免的宿命，你還是可以成為你自己。」

「師父…」

深吸一口氣，我終於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我的確…是打算要…離開這裡。就在剛剛的時候…」

我別過頭去看著地上，喃喃說出自己的心情。

「可是…我想通了…如果我離開這裡，那就是逃避…我…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逃避。我…很笨…一直只看的到眼前的事，所以什麼宿命還是什麼扭曲的未來，我一點都不在意…我只知道，如果現在還逃避的話，那麼我這輩子一定也會一直逃下去。」

「唉…傻孩子…」

師父的聲音帶著些微的哽咽，聽到師父依然還是跟以前一樣叫我傻孩子，我的眼淚又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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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我不能逃避。

我這條命是被師父救的，我的第二個人生是師父給的，所以我不能逃避，一但逃避了，那麼我就辜負師父對我的恩情。

如果為了要逃避而連救自己一命的人都沒辦法報恩的話，那麼我相信我這輩子沒有什麼不能逃避的事了，而我也會只要一遇到挫折就選擇逃避。

所以我又回到工作崗位上，然後每天都一個人窩在工作室裡面不停地維修損害的人偶。

後來我問安德莉男孩怎麼了，安德莉也只是說她把男孩送走而已。

或許男孩還在恨我吧，不過我想只要不要再見面，總有一天他會淡忘掉的，我想，就這樣吧，就這樣把這件事給告一段落…

可惜的是天不從人願，過沒幾天那男孩又跑來找我。

那大概是早上快接近中午的時候，我剛剛把一個人偶的魔力傳導線給全都換過，然後一向難得找我的安德莉在這個時候忽然跑進我的工作室，說：

「修，有人找你。」

我一邊把關節接好，一邊心不在焉地問道：

「誰？」

「上次那個小男孩。」

聽到安德莉的回答，我把頭轉過來一臉驚訝地看著她，連手中的工具都掉到地上。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喃喃自語地說：

「我…我該去見他嗎？」

「這是你自己的事。」

安德莉頓一下，然後又說。

「不過，如果你不想逃避的話，那你就該去見他。」

說完，安德莉就離開我的工作室。

為什麼小男孩要找我？他找我有什麼事？我讓他那麼傷心，他應該是不會想再見到我才對啊，為什麼他要找我？

心中的千頭萬緒一時間怎麼解也解不開，但是我還是硬著頭皮走出工作室，雖然我一直在害怕與他見面後到底該跟他說什麼？是不是有辦法得到他的諒解，但是既然他來到這裡，那我就不該逃避。

走出豪宅，我看到男孩正坐在庭院的亭子裡面。我走向男孩，男孩一看到我便對我揮揮手，露出靦腆的微笑。

我走到男孩對面的椅子坐著，看著男孩，說：

「找我有什麼事嗎？」

男孩扭扭捏捏好一陣子，別過頭去看著亭子外面，說：

「是我媽媽叫我來道歉的，前幾天這樣對你，真的很對不起。」

「什麼？」

我真不敢相信，看來男孩是原諒我了。

「還有，謝謝你送我的小玩偶。」

說完，男孩咧嘴而笑地看著我。

「啊？」

小玩偶？我記得我沒送過他小玩偶啊，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一個圓圓毛毛的，有細細的四肢，兩顆大大的黑眼球，很喜歡四處亂跑的小玩偶啊。」

不會吧，難道安德莉把我的加露露給送出去嗎？難怪最近都找不到加露露。

「現在有那個小玩偶陪我玩，我比較不會覺得寂寞，所以我真的很謝謝你。」

「啊…啊哈哈，是嗎？那麼你高興就好…」

我哈哈苦笑幾聲，因為男孩的笑臉讓我想起安德莉的那句話。

～不過是個人偶而已，人偶…再做就有了…～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我這樣問著自己，不知為何我忽然開始感到有點生氣。

「那，我要回去囉。」

男孩高興地向我揮揮手，而我也裝了一個笑臉給他看。在目送他離開庭院後，我回到工作室繼續做維修的工作。

我很努力地裝的跟平常一樣的在努力工作，但是那句話依舊在我的腦海中迴響著，讓我的內心波濤洶湧，一點也沒辦法平靜下來。

這時，我又聽到安德莉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解決了嗎？」

「…嗯。」

我沒有多做回答，因為現在的我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且我現在一點也不想見到安德莉，又或者說，我不想讓安德莉看到我現在的表情。所以我還是背對著安德莉，假裝正在專心一致地修補魔力傳導線，不發一語。

不過安德莉似乎是不想讓我如願，她繼續待在我的工作室裡面，而且還開口說：

「你應該有問題要問我對吧？」

無言半晌，我才開口問道：

「什麼問題？」

「為什麼我要把加露露送給那個小男孩？」安德莉則是想都沒想就把問題說出來。

我的確是想問安德莉這件事沒錯，不過安德莉還沒等我開口就自己講出解答。

「人啊…就是這樣，有了新的很快就忘了舊的，所以送個新玩具給他他就會忘了舊的那個…懂吧？」

「…為什麼妳會這樣想？」

人一定就是喜新厭舊的嗎？為什麼一定要有了新的就忘了舊的？那有了新的是不是代表說舊的就可以丟掉？那麼舊的怎麼辦？

安德莉的話讓我開始無法冷靜，一堆以前一直存在的疑問又浮現在腦海中，我轉頭過來，冷冷地看著安德莉，說：

「為什麼妳會這樣想？為什麼？」

安德莉瞪著我好一會兒，然後一句話也沒說就打算離開工作室。

「等等！」

我衝向前去抓住安德莉的手，但只是拉住她而已。

「告訴我！」

接著我們兩人就陷入一陣僵持的沉默，無言許久過後，安德莉才說：

「那還用說嗎？」

安德莉仍然是背對著我讓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我聽的出她的話語中藏著一絲絲的惆悵。

「…你不也是一樣嗎？」

說完，安德莉甩開我的手離開房間。留下聽到她的答案後一臉不知所措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