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靄
八、

那座高塔的頂端有龍在守護,天空的女兒桂克拉在塔頂上哭泣。她愛上了青稞幻化成的年輕人奇基,被囚禁在岩石與無窮無盡的樓梯裡。青稞永遠都屬於大地,但桂克拉卻來自天庭。沒有終點的階梯,連接星辰與地底,卻永遠無法使他們相遇。

於是月亮聽見了桂克拉的歌唱,將月圓的暈光雕塑成彩虹的形狀,天空的女兒得以釋放。但奇基早已死亡,變成一對翅膀。桂克拉傷心欲絕,她無法改變真相。

此時此刻,看守穹蒼的龍已來訪,那是諸神的新魔法。牠將天女放進牠的腳爪,將永恆的孤獨賜給她。她哀傷地對龍傾訴,了解自己已永遠被禁錮。

白色的陌生人在冬至的前一個星期造訪了這座極南端的半島。這裡地勢高聳,終年寒冷,把那座巍峨的尖塔染上一層霜雪的顏色,就連吟遊詩人的歌也在唇邊結凍成冰的音符。

桂克拉的故事是這座富有神秘色彩高塔的神話之一,它就像經典一樣古老。然而當陌客推開時間的塔門後,這些偽裝都破碎了,只留下空蕩蕩的真實和偌大的歷史,在漫無止境的路程盡頭等待。

那些滿目瘡痍、凹痕遍佈的石階並不如詩人所唱的永無止境,只要細數就可以發現它只有五千八百階。樓梯按著螺旋狀的規律往上攀升,石礫的巫術只對活在夢裡的人類有作用,因此他一點也不擔心。這座塔的內部比外觀看起來還要大上千百倍,機關重重迴廊密佈,每一扇門扉都代表一座新的迷宮,每一條走道都通往世界的盡頭;但他連看都不看它們一眼,便逕自穿牆而過,好像這整棟建築物都只是個幻覺。不論是裡面還是外面。

他不必刻意查閱名譜就可以知道五千八百年前是哪一位巫師的時代,因此當他看見塔頂上一株高聳入天的柳樹時,一點也不感到訝異。頂樓很寬闊,地板是由時鐘的鐘面製成的,指針在腳底下顫抖,駐足在黃金果園的符號上停留不前。歷史的鏡子覆蓋了灰濛濛的天空,四周瀰漫著朦朧的霧氣,令人看不清時間的流動。「奇爾梭。」他低低地說。雲霧裡的記憶似乎聽見了,它驚訝地打了哆嗦,逐漸在他眼前聚攏成形。

「你認識他?」某個沙啞而蒼老的聲音這麼問道,慘白的四肢緩慢地浮出,扭曲、癲狂的形象看起來不像任何人類。「你也是巫師麼?」

「是。」闖入者點頭,那幽靈倒抽了一口氣──至少形狀像是如此。

「告訴我,現在是第幾任了?」鬼魂要求。

「十九,」他不帶情感地回答,「已經過了五千八百一十六年了。」

「喔,是的。」身穿鷹袍的白色女子終於砌成,面容哀怨,不被了解,神情中隱藏著某種被抽離的孤單。「自從秋斯法巫師離開之後,就再沒有生靈來看過我了。我活在奇爾梭給我的故事裡,活在鎖上的過往中,看到這只時鐘了沒?還有這面鏡子?我被它們困住了這麼久,也被自己困住了這麼久。」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沒有人來提醒我該做些什麼,歲月讓我將自己的形貌都忘了。我一直在作夢,直到你剛才輕敲我的門時,我才醒來。」

「有時候,睡著是件好事。」他告訴她,感覺到彼此的傷口都被戳破了,「我也很老了,也失去了很多東西,但我除了舔自己的痛楚之外什麼也不能做。」

「我恨盧慈,」女人的幻影這麼說道,聽起來竟是頹喪而非凶狠,「或者應該說,我以為我恨他,他奪走了奇爾梭,就跟殺了我沒兩樣。但現在,這一切看起來都不是這樣了。孩子,如果你也是巫師,你一定從編年史裡瞥過我的名字。巫師奇爾梭的妻子克芬,看著自己摯愛的伴侶離去,跟隨遠方的黑影前往未知和巫術的深處,被帶入一個我伸手也無法觸及的地方。這一切都是盧慈。盧慈巫師。他選擇了他作為繼任的傳承,而我只剩下高塔和看不見的天空陪伴。」她提起這些往事時雖然痛苦,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也許她太老了,早已連淚水都失去。她只問:「你叫什麼名字?」

「靄方。」年輕的巫師回答,「我是靄方。雖然每個巫師在人類眼裡看起來都一樣,但我知道,他們對你而言是特別的。」

克芬頷首,「是特別的。靄方,好孩子,你跟當年的奇爾梭好像。你們都因追尋而迷惘。」

「也許就是這樣。」靄方承認,但只限於自己的部分。「你需要我的幫助麼?」

「自由,」克芬微微仰頭,讓自己和靄方的視線相交,赫然發現對方比自己更衰敗,這讓她接下來的要求變得難以說出口,「我想離開這座塔,離開那令人心碎的時間。因為在這層天空中,幻象無時無刻不在阻撓著我。我渴望從過去中解脫。我將給你一段飛翔的旅途,以換取自由。」

老鷹的翅膀。靄方下意識地摸了摸劍柄,上頭的老鷹正炯炯有神地端詳著他。「我知道了。」他邁步向前,從皮鞘中抽出那銳利的眼神。克芬認命似地闔上眼,讓靄方沉重地靠近她,凝視著那歷經諸多痛苦、佈滿刻痕的臉,不知道為什麼,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一塊雕著無臉巫師的木板。一個意象。他心想。一個夢。然後他高舉長劍,毫不猶豫地刺進鷹女的眉間。

幻象被破解了,就像摔破的水壺一樣灑了滿地。一頭銀白色的動物從中脫出,昂起頭來示意巫師加入。靄方跨上她的背脊,這隻鳥沒有體溫,全身都是用冰做成的,但他並不感到寒冷,反而覺得安心。翅膀。他突然想起,來不及思索它的含意白鷹便飛旋上空,歷史的玻璃碎成千百片,時間與孤獨被遺留在地面。風和雲朵掠過他的髮梢,靄方不禁疲累地闔眼。自從他交給彌戴爾點石成金的秘密之後,每一次的巫術都讓他更倦憊。

他們旅行了很多個日昇月落,順著海灣越飛越遠,熟悉的景物都成了地平線以外的世界。平靜的路程直到冬至前一天,直到風飄送來火星味;靄方認出遠方那抹金紅色的彎長身影,在天邊發著熾熱的光。

「那是什麼?」他應該早就知道了才是,但克芬還是回答他。

「一條龍,」老鷹開口,靄方無法得知她是否皺著眉頭。「否則還會是什麼?準備好你的劍了麼?我們會需要的。」

彌戴爾也曾這麼說。靄方發現自己除了過去外已不再思索。「桂克拉與龍,這一切該不會跟它有關吧?」

「那是什麼東西?」

靄方聳聳肩,看著那條龍以驚人的速度朝他們節節逼近。他在克芬背上站了起來,劍上的鷹已消失無蹤,但他仍握緊它。龍比風迅速,他們很快便相遇了,彼此近得能將對方的細節描繪出來。克芬靈巧地躲過巨龍橫掃而來的尾巴,它們之間的體型至少差了五倍,因此她只是掉頭飛走。龍爪在背後緊緊跟著,每一吋鱗片都像鏡子一樣映照著靄方篤定的臉龐、銳利的目光和神情,彷彿能穿透龍甲,直至心臟以及更深、更遙遠的彼處。一波撕裂般的攻擊自身後而來,靄方在金爪的尖端上躍起,兩對翅膀下的狂風包圍了他,巫師像是一根羽毛,在風中迴旋舞蹈。龍朝他擺尾,但他卻像霧一般散去消失了。克芬接手下墜的他,看起來輕鬆。

「我聞到巫術的味道。」她告訴靄方。巫師點頭。

「是月桂。還有星辰的氣息。」他挺直身子,納悶哪一種香味和星辰有關;當風和利牙擦過肩膀時,他找到了答案。「穩住。」他多此一舉地叮嚀克芬。老鷹從命。靄方舉劍高過自己的頭,雙腳穩若基石。龍口張得巨大,每一顆牙齒和細紋都能如數家珍。巫師抬眼,穿過巨龍空洞的眼神,從色彩分明的瞳孔中瞥見一抹夢想的人影。

他從鳥背上一躍而飛,將劍尖插進幻象的內臟,克芬忽然從他身旁隱去;前一刻還張牙舞爪的龍,此時已碎成了千萬片滿天星。靄方猛然一驚,發現整個世界都在消失、瓦解,他的視線穿越交雜錯疊的花海和天地的盡頭,一片灰濛濛的斑駁牆壁映入眼簾。先掠過光溜溜的窗檯,然後跌倒在由巫術及更古老的時間所拼成的故事裡,昔日迷惘的解答伴隨雛菊與薄荷香環繞四周。那些呼嘯而過的色彩吹來一朵又一朵的夢境,他身在漩渦的中心,縱使疲憊,卻依然沒有掉下去……

靄方找回自己的時候,他已躺在床鋪上,手腳不聽使喚,血液也冰冷得近乎凍結。他困難地張開結霜的眼皮,星星像顏料般潑灑在他的視線內,周遭的一切似乎散發著寒寂的光,在鏡子組成的牆壁上反射,拼湊出一個又一個的符號與名字。靄方詫異地發現這景象似曾相識,就在某個令人心神俱裂的遙遠早晨,那綻放的漣漪和波紋上。有一個單薄懵懂的的靈魂被困在映像組成的圓圈裡。某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是師傅,是巫師,是自己。

是摩柯。

那聲音毫無預警地刮進他的心房,真實得發燙。靄方看過這個名字,就在巫師的谷地裡、霧淞河帶來的幻象中、最高的鏡子上。一個突如其來的認知使他退縮。摩柯和他那座神秘的高塔沒有在任何典籍上留下痕跡,這個名字很類似一個直覺,或是一陣突然的狂風,就這樣橫掃到心裡頭。靄方從那之中辨別出幾個耳熟能詳的名號,感覺到過去的巫師在塔的記憶中留下的痕跡。盧慈、奇爾梭、秋斯法和西里各是四位非常著名的巫師,他們全都造訪過這裡,也在所有關於巫術的書本中烙下刻印,卻對摩柯和這座塔隻字未提。不過這些名字極有可能只是一個假象,就好比巫師的稱謂一樣多如繁星,卻沒有一個是真的。然而這裡不同。靄方心想。這裡確實有真相,一切的答案都在這裡。

想到這兒,他忽然竄上一陣冰凍般的恐懼,前所未有,讓他發抖。摩柯和他的塔像一把刀,靄方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多麼想逃離那逼近的利刃,他知道那個答案將會奪走他自己。

然而他終究沒有從床上一躍而起,打破鏡子從碎片中找到出口。事實上,那扇突然被推開的門也沒機會讓他這麼做。遠古的黑夜從鏡像間走出,靄方感覺到那熟悉的吐息靠近,也聽見他們無聲無息的步伐,訝異自己居然沒有迴避。

「所以,孩子,」陰影靠近他,聲音又親近又疏離,好像他自己。「雖然等了一段時間,但你總算找到我了。冬至一定甩過了頭,你現在最好別亂動。」

「我很好。」靄方艱苦地坐起來,一抬頭便認出了那條龍,和那名站在龍瞳中主人。而他顯然對這句話嗤之以鼻。

「是啊,你真是好得不得了。」他挖苦道,讓靄方打量那深夜織成的頭髮和星辰點綴的眼睛;他的長袍是一幅灰色的陌生地圖,標明了每個靈魂的去處。「這句話連你自己都不相信,靄方,否則你就比我以為的還要健康了。」

靄方不置可否。眼前這個人定比他還了解自己。他忽然覺得好累,只能問:「克芬在哪?」

「不在我們這裡,不過隨後就到。」答者端詳了年輕巫師一眼,充滿了探索的意味。「如果這裡是夢境,我也許該向你說聲歡迎,可惜並非如此,你自己也知道,無須我多作提醒。」

靄方深吸了一口氣,但那令人虛脫的無力感卻揮之不去。「摩柯,」他垂下眼說,「我們見過。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夢裡。」

「我並不這麼以為。」摩柯平靜地注視他,眼底有一種特殊的情感,「也許你感到害怕,不知所措,但你仍舊是個巫師,不論你相不相信。你出現在這裡就是一個極好的證明。自從西里各和他的龍來過之後,就再沒有巫師找到我。你雖然不是第一個,但很可能是最後一個──如果巫師的血脈斷絕的話。盧慈的年代也發生過類似的事。你們都在尋找,為了拼圖裡那陌生遺失的一角,設法在千千萬萬個馬亞(maya)裡保持清醒。你的師傅一定告訴過你,門只對看得見的人開啟。」

這句話熟悉得像冬天的冰,打從記憶初始就一直跟他在一起。「真希望一切就只是這樣。」靄方黯然地答道,不經意地瞥見那龍真實的眼神。牠是西里各的冬至,在每一篇民間故事中都以善良和忠誠博得好評。千年前牠隨著巫師消聲匿跡,卻是到了這裡。冬至。靄方心想。就是那一天。這酷寒凍結的名字和它如今的現身,是否意味著他的到來早在千百年前就被預見了呢?「我不知道,」他闔上眼,不知究竟是對自己低語抑或是向摩柯請益,「這世界到底要我找到什麼?」

摩柯聞言,勾起一彎銳利的眉。「你在懷疑什麼?」他反問,「是什麼讓你迷惑?」

「也許是我自己。」靄方聳聳肩,這次的回憶是那個年輕的妖精男孩和他的船,「歐石南的先知告訴我,要是我沒找到巫師的源頭,這個血脈就會斷絕。我相信他說的話,也曾試圖從任何一個角落尋找,卻一無所獲,最後甚至失去了自己。」他捏緊手中的布料,渴望從鬆軟的棉被裡獲得些許溫暖。「若是瑟文師傅知道這個後果,一百八十七年前他就不會選擇我了。」

摩柯往後一靠,瞇起眼睛只留下一條細縫。「巫術從來不選擇任何人,孩子,」他說,「是你選擇了巫術。也許有很多人嚮往,但最終沒有選擇它。我看照過每一次的輪迴與傳承,我可以告訴你真相,靄方,縱使你很有機會斷送巫師的血脈,你依然是一位好巫師,甚至比亞拉蒙和度紛更清醒,而且跟秋斯法和西里各一樣優秀。」

靄方抬起頭,頗為訝異。「你認為我很適合?」

「不,我從來不這麼認為。」摩柯敲著指關節,眼裡有一種滲透的魔力,「我從不去想你究竟該不該是個巫師。無論瑟文當初是否做對了,造物主都讓這一切繼續下去,誰也無力反駁。」他對靄方投以螫人的目光,彷彿是一道犀利的質問,一種老師和學生、師傅與徒弟間特有的眼神。它的本質和一帖藥方很像,其苦澀更甚以往。然後,摩柯的神情恢復以往的柔和,眼底閃爍著秘密。「孩子,巫師和他的繼任者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連結,不只是命運,而是整個宇宙的力量使他們締繫在一起。巫師與門徒,然後再接著巫師與門徒,如絲線般將血脈中的巫術傳遞下去,一代接著一代,把所有的巫師都繫在一起,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他們在對方的眼神中瞥見一抹相似的投影。你幾乎可以將它視為一種危險又驚人的直覺。巫師會在另一個人的眼裡認出自己,很類似一種共同擁有的刻印與記憶,就在他們的靈魂深處。當他在夢裡辨識出真實時,就會了解自己的時代已經結束,一個新的輪迴將取而代之,新的命運也將被賦予。瑟文在魚鼓腹村的瓦礫堆下拉了你一把,也是看見你眼底的光──一個與巫術密不可分的靈魂。同時揭開了你注定踏上這條路的真相。」

靄方垂下頭,凝視著自己兒童尺寸的雙手,渴望從一條條遍佈蒼白掌心的紋路間找到一點端倪,了解是誰把他推進其中。是師傅,還是諸神?他輕輕搖首,「巫術。」他移開目光,意識到自己正說出一個熟悉了一輩子的陌生語言,每個音都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它到底是什麼?有時候像座山,有時候像條河,有時候卻像大海。長久以來,我都在使用一個我不明白的力量,跟隨一個看不清的信仰,以為這就是巫師的全部。人們賦予我和平與奇蹟之名,將巫師、天平與醫者擺在一起,我也曾這麼相信。然而我醒過來,發現自己只不過是個假象而已;我的名字,我的道路,我的形狀和記憶,一切都是假象。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魚,魚怎麼能夠清醒?當我意識到自己的鰓和鰭,就會忘了該怎麼在水裡呼吸,只剩下那些從來自上游、將我困住的致命謎題,召喚我前去尋找一個沒有方向的標地。巫術是什麼?巫師的源頭究竟在哪裡?還有你,摩柯,」他嚥下酸澀,不自覺地脫口,「你是誰?」

黑影顫抖著挪開身子,揉碎一片滿天星。「我是摩柯。」他平靜地開口,語調中透著憂傷。「我是你的燈火,你的眼睛。當你喊出我的名字時,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孩子,我們之間也存有一絲古老的締繫,即使脆弱遙遠,你依然可以認出我。」

剎那間,摩柯的眼睛牽引他深入真相,就像一條黑黯的大河或深不見底的淵谷,空無裡包含了所有。靄方從中發現一把雕刻刀,酷似他過去從男孩眼中看到的那一把,只是更刺、更銳利。也鑿得更深。他心想。天邊奧秘的眼神中蘊含著謎底,它曾經是那麼地熟悉、那麼地堅定,不論靄方身在哪裡,它都能輕易找到他。巫師的領航者又回來了。「你是巫術之星,」他屏息說,十分肯定,「這一切都是由你開始的。是你制定了規則,是你編造了遊戲,是你讓我們相信命運。」

「我的確是。」摩柯毫不避諱,臉上沒有表情,只是揭露真相。「或者應該說,我是唯一了解那是怎麼開始的。巫術沒有盡頭,我們永遠不過是從一個夢境跳到另一個夢境,週而復始。」他第一次垂下眼睛,展示更深層的記憶。「巫術是一個神秘,但它本來不是這個名字。在過去,巫術被喚作『催夢術』,巫師被稱做『雕夢師』,不是巫醫,也不是傳諭者。人們相信的不是奇蹟,而是更美好的、諸神的國度。我們也是。我們是造物主和諸神的手跟腳,是祂的力量施展在夢裡,為了保留人們對仙境的希望而存在。這很矛盾,一方面我們得對他們揭示真實,一方面又得維繫他們的夢想,我知道,但這就是催夢術的本質。它就像一道階梯,連接天空與大地,連接真實與夢境,連接未來與過去,連接疑問和謎底。除了繼續下去之外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因為手跟腳是不能單獨進門的。雕夢者靄方。」

雕夢者。這稱呼沒讓他打哆嗦,卻像一雙無形的手,殘酷地將靄方從夢境中搖醒。「歐石南也曾這麼稱呼我。」他的脣形幾乎無法組成字句。

「但是你忽略了它,一如你忽略了各種預兆一樣。」摩柯哀傷地回答,「這麼多年來你都在尋找一個感覺、一個眼神,以為它會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你從未發現它就在你裡面,在迷霧深處等待你夢見它。那個答案一直都跟你在一起,你在哪裡,答案就在哪裡。」他輕聲補上一句,「在這裡。」有一個片刻,摩柯只是沉默地凝視他,眼睛裡什麼都沒有,只留下一面鏡子,映照出字裡行間隱藏的謎底。靄方下意識地躲開。

「我不知道。」他猛烈地搖著小孩子的頭,「我怎麼會知道我在哪。我怎麼知道我該──」

老鷹的嘴喙毫無預警地出現,白鳥衝破了鏡子組成的壁壘,像一道射入黑夜的光線。幻象在她周圍四分五裂,化成千百個虛假的碎片。靄方的視線不自覺地掠過縫隙,驚恐地看見時間內部那汩汩流血的回憶,拼圖的最後一角就在眼前,他在霧淞河看見的意象,帶著一把劍準備刺穿他。

那是一個單獨存在的白色小孩,雖然又薄又輕,卻十分清醒。他站在一個由鏡子組成的圓圈中心,就像這座塔一樣,但那裡的名字更多也更高;在他的身後、圓圈外面的世界,是風沙正漫天席捲。那狂風是時間,那沙塵是生命,無數的紀年沖走了昔日的記憶,但真實依舊存在。一個孩子。靄方掠過一陣抽搐,不是憤怒,不是哀傷,而是赫然發現。那是他,在過往的城墟裡,在瓦礫堆與死亡的邊緣,在:「夢境裡的真實。」靄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深怕它破裂,「這裡是真實之域。」

「的確是。」摩柯起身,站在牆壁的裂口旁,它看起來就像一道傷痕,痛楚在其中亂竄。「或者應該說,這裡以前曾是真實之域。造物主在馬亞的深處替雕夢者打造一個智慧的國度,包容所有的懷疑和謎底,直到夢境侵略了此地,人們選擇相信方士與謀略者的解釋而非真理。他們反對這裡,也沒有勇氣承認他的世界只不過是幻影罷了。雕夢者顛沛流離,改名換姓,為了維持自己的形狀許下巫師的謊,將雕夢術易名為巫術。他們離開了,真實之域也破滅了。一場戰爭讓這座塔折了腰,但它依舊隱藏在時代中,永不消逝。然後人類接管了這裡,替它取名為:圖藍。」

靄方深吸一口氣,感覺到事實像冷空氣般灌進肺裡。他詫異地發現自己毫不感到驚訝,甚至這麼快就接受了它。「我從未想過。」他說,聲音在發抖。克芬啣著彌戴爾送的劍,蹲伏在陰影邊聆聽。「我還錯過了什麼?在我的生命中。我苦苦追尋,答案卻在身後。當我遇見圖藍城時,一點兒感覺也沒有。甚至感覺不到我曾經在那裡遺失了什麼。」

「每個巫師都有自己的洞,孩子。」摩柯的身形像座陰沉的塔,輪廓憂傷,「就像一道永遠無法彌補的缺口。你也是。但因為你忘了自己曾經擁有過,所以從未注意到。然而現在不同,靄方,」他的眼神像把刀,切入每一個藉口,「你知道你已經找到答案了,只是遲遲不敢敲門。你害怕旅程的終點,同時也是你的原點。因為你知道它將會粉碎你,帶走所有的回憶、感情甚至你自己。但是你一定要回家。瑟文在你仍活在空白中時就開始教導你,因此你從未真正成為一個人,不了解夢裡的真相。你錯過的正是迷霧深處的東西,一份通向開始與結束的感覺。孩子,回到夢裡去吧,巫師的源頭就是你自己的源頭。你不能再迷惑了,」他冰冷地宣布:「冬至已屆。」

靄方吞了吞口水,傷口已經暴露。「我從來不記得自己的原點,」他拉住摩柯的衣角,顯得痛苦。克芬和冬至用卑憐的神情看著他。「如果我不曉得開始,又怎麼能結束呢?我一直走在一個看不見結局的故事裡,雕夢術賜給我虛假,卻同時給了我立身之地,完成它對我而言意味著毀滅。我不能離開它。失去了這個名字,我就什麼也不是了。」

「我知道,好孩子。」摩柯將他拉進懷裡,緊緊擁抱著他的脆弱。滿天星的香氣洶湧地將靄方淹沒,他知道自己墜入了夢中,一個清醒的夢。耳邊傳來了最終的聲音,摩柯仰面道:「遺忘自己固然是一件很悲傷的事,靄方,但你一定要記住,不論你是誰,這裡永遠都會接納你。」

那張陌生而驚訝的臉乘著晨光自門縫跌進屋裡,就灑在稻草味兒和他睡眼惺忪的臉上。靄方沒有立刻認出他,不過那人掀開了笑容,伸出手臂一把拉起巫師,讓他從草屑中掙脫。這個動作太過熟悉,以致於他很快地便發現了這個預兆和彼此的真面目。「真衛。」他小小聲說。

「靄方,」他的聲音變了好多,似乎提醒著巫師他已從一位男孩蛻變成男人了。「我真沒想到你會在這裡,喔,諸神保佑,我不是在作夢吧?」

「你不是。」靄方拍拍塵土,語氣毫無頓挫,「只有我身處夢境。你幾年沒見到我了?」

他端詳著巫師和諸多答案,困惑了好一會兒。「七年。」最後他決定,「你也可以說,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以前我從來沒有認識你,從紫杉街的水井到河邊,你對我而言都是謎。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你眼裡有著造物主的影子,也才真正看見你。」

「你長大了。」靄方評論,然後認出這個世界。「我們出去聊,我不喜歡一直盯著命運看。」

少年點點頭,推門讓他們置身綠得令人屏息的草茵裡。巫師跟在他腳跟後,一邊搭話一邊細數自己踐折了多少株幼苗。

他們聊了很多事,因為已經巫師離開這裡很久了。聽起來這一切似乎都歸於平靜。桑路放棄了巫術,至少表面上他成了老園丁安登的學徒;撒凡決定離開酒窖,也許他最後認為禮官的白袍比橡木桶更能襯托出他的皮膚;德門破例成為史上第一位女貴族,她的酒釀讓王室贊不絕口。城裡的市集活絡了起來,他們的河運不再受到阻攔,人民把這一切歸功於城主的恩慈,巫師聽了則毫無表情。

「等會兒我帶你去城心的廣場溜達,那裡有我特地為涂仁殿下與佩伊斯聯姻所雕塑的石膏像。」真衛興高采烈地告訴他。那尊石膏像讓他得到了王子的賞識,如願以償地踏上了他鍾愛的藝術之道,也離開了束縛的城牆。人們發現他對管理動物也很有一套,因此除了石膏之外,他還擁有一個牧場和一個巫師睡過的馬廄。「我原本希望雕成一顆圖藍之心,但是殿下和他的新娘認為應該雕成巫師的模樣,還堅持他們知道什麼是真相。我喜歡他們的提議,所以我把它雕成了你。」靄方對此一點也不感到訝異,不過他沒追問那尊巫師是否有臉。

真實。他心想。圖藍(Trueland)。但他不想說出聲,以避免洩漏未來。

他們抵達了真衛工作的常春藤小屋,踏入一個被乳白色語言佔據的空間。生機和氣息在那裡被磨出稜角,材質從木頭到石塊都有,中間還摻雜了幾張炭筆畫;這些堆滿了的眼神和時空交織成一座巨大的萬花筒迷宮,靄方發現這裡幾乎涵蓋了所有的夢:各種的樹木、一片山巒、熙攘的人群、發光的噴水池和不起眼的灰黯角落,從陽光下深入陰影中,從白晝探進深夜裡。靄方注意到真衛對他投以的眼光,但他假裝忽略它,隨手拿起一尊細緻的小雕像,接著赫然發現自己被刻畫在夢泥裡頭,全身環繞著雲波,左手捧著天平,右手伸向天際,托著一顆天邊的水晶。

「這是我。」靄方略帶著驚訝。真衛頷首。

「那是你。」他靠近巫師,幾乎注視著彼此的靈魂,輕得好像一個吻。「自從你離去之後,我每天都夢到巫術。我夢到一名身披月光的巫師,駕馭和平的白鳥飛向天際,和諸神、妖精與時間對唱。我夢見你的奇蹟,夢見你的追尋,夢見你在未來的盡頭扶搖直上,摘下一顆璀璨之星。希望它跟這顆水晶有幾分相似。」真衛卸下警覺,突然感到很輕鬆,好像方才那番話十足費力似的。巫師進一步端詳著他,從未如此審慎仔細。

「 巫術之星。」靄方抽回目光,「我尋找了那麼久的答案,就落在你手上。你雕下了我和它,也刻畫出命運。你知道這代表什麼麼?」他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用一種全新的眼光看著這位十七歲的年輕男孩。他聽見師傅在耳邊低語:『巫師的血脈就是河流的血脈。』他夢到銀魚的質問:『你忘記了麼?忘記你是誰?』他看見彌戴爾穿戴著火焰,將石頭化為黃金;梅根說的話重新回到腦際:『你必須找到巫師的源頭,找到你遺失的真實的夢,因為巫術的血脈已瀕臨最後。』有那麼一刻,他期待再看到男孩困惑的表情,但這一次,一個篤定卻冷酷真實的眼神取代了希望。

「我知道。」真衛的聲音穿透所有的夢境,迴盪在兩個赤裸裸的靈魂之間。巫師點頭,時刻已盡。靄方搭上他略瘦的臂膀,感覺到力量從指尖流瀉,他的名字、故事和夢境都被放逐,整個世界都從肩頭上卸下。這溫柔暖和的年輕身軀原來就是他徬徨的謎底。巫師在夢裡,知道自己在警覺的夢裡。雕夢的人也被鑄進其中,因為手跟腳是不能單獨離去的。

「你一定要記住,靄方,』一個吻哭著提醒他,『不論你是誰,這裡永遠都會接納你。』靄方闔上眼,知道男孩會在纏綿之後的床上發現什麼。

一株歐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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