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藍的王城不愧是皇室的住所,無論飾品、地板或圓柱都被擦拭得晶亮,每一吋結構都來自精密計算的黃金比例。巫師看出建築物的年輕活力。就跟這裡的統治者一樣。他心想。
另一批僕從前來換手,帶著他經過更多的花園和噴水池,還有數不清的殿堂、大廳跟樓梯。一叢叢的僕傭穿梭在一明一滅的金屬光澤裡,衝著巫師竊笑;他從掛滿牆上的壁畫和寶石裡瞧見他們的私語,從升遷、調薪到遠離王宮都有。某個懷抱後宮野心的洗衣女僕讓自己跌倒在潑灑而出的水中,眼睛還不忘偷瞄巫師。但他只是沉默。他們經過一只大花瓶,來到一扇與金碧輝煌的宮殿完全不搭的老舊漆木門前,生鏽的鐵鎖迫使管家滯足。「從這裡開始麻煩您自己進去,」灰鬍子男人冷淡地對他說,淺色的眼睛裡不帶祝福和慾望的顏色,「這道鎖不在任何下人的管轄之內。殿下認為您若是真正的巫師,定有辦法通過這個秘密。」
「原來如此。」巫師頷首。僕從欠身告退,臨走前還不忘一陣窸窣和回頭。他們的眸盼中藏著好奇、驚疑和一絲絲鄙視,顯然並不相信這個出來乍到的陌生人能夠破除他們幾十年來都無法跨越的界線。巫師逕自將手指移上那些鐵環,他的撫觸帶著溫柔的藥方,思緒從指尖流過門鎖,一條陰暗隱晦的走廊出現在夢裡,空無而令人迷惘,圖藍王室的歷史隨之展開:廳堂壁畫上的浩大戰役,睿智的國王以及好勝的開國貴族。巫師勾勒出某個在門後等待的莊嚴人影,高貴但不奢華,深處於不為人知之中;他的臉被埋在各種古老的記憶裡,真正的形象也被祖先所掩蓋。但當巫師敲門時,一切的假象都卸下了。
應門者出乎意料的年輕,沒有頭冠和項鍊首飾,只有一件微皺的長袍和超齡的瘦臉,如果眼睛稍微大些,他可以稱得上英俊。「請進,」沙啞的嗓音和他的面孔不相配,他退開一步讓巫師入內,「我一直在等您,巫師。大人。」
「我不是什麼大人,圖藍王子,」他的赤腳踏進一塵不染的大理石地板,冰冷的觸感證明這裡幾乎在夢的邊界,「巫師永遠只是巫師,是造物主和諸神的手跟腳。不論在哪裡,都不過是陌生人而已。」看得出來他眨眨眼,「我知道自己是誰,又是站在什麼樣的地位。」王子點頭贊同。「不論如何,快進來吧。我從很久以前就希望和您談談。」
「很多人都是這樣。」巫師輕輕打了個呵欠,老實不客氣地坐上一張有軟墊的椅子,自動自發地拿了桌上的餅乾來嚐。王子對這些舉動全不在意,坐到巫師的對面開始泡起咖啡來,平靜的神色下泛著熱切,彷彿即將穿透那層銀霧,看見巫術的真面目。但他沒有。那條隔離真實與夢幻疆域的高牆阻絕了他,即使他存活在虛幻邊緣,卻依然在界內。濃郁的咖啡香將他喚醒。
「我對用那道沒有鑰匙的鎖來考驗你致上歉意,因為我相信只有真正的巫師能夠超越它,找到我的祕室。你做到了。」他禮貌地微笑,沒有跳過宮廷裡的繁文縟節。
靄方咬了一口餅乾。「因為我是巫師。」
「真高興你是。」王子站起身來,拉開厚重的海灰色窗布,城裡的金黃日光透進窗來,灑在這些神秘的史料上。巫師看見一頂王冠正被安置在紫色絲絨裡,就放在小几子上頭。一陣短暫的寂靜淹沒了他們,直到其中一人突如其來地開口。
「從這裡可以俯瞰全城。」王子若有所思地道,遙遠的視線似乎通往地平線的盡頭,「圖藍城很美,也很古老。我父親將它放在我手上,也放在我的頭和肩上。它們是如此沉重,是的,比黃金和鋼鐵更重,但也比任何飾物更迷人。」
「比寶石更耀眼,比珍珠更奪目。」巫師接口,不帶感情。「你召喚巫師尋求何物?你已得到了這筆珍貴的財產,還想擁有什麼?」
「圖藍城並不屬於我,」王子回過頭來,目光清澈犀利,「她只是效忠於我。總有一天,她會轉而效忠我的兒子、孫子和曾孫子,就像她以前效忠我父親跟祖父一樣。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巫師。圖藍就像是一顆鑽石,或是一個女人,我要她永遠保持美麗。」他倒抽一口氣,雖然懼怕卻很篤定,彷彿這最後一句話是一個賭注,他朝巫師擲出骰子,等待著結果。但巫師拒絕聽命於點數。「我不和人玩啞謎,」他毫不留情地回答,無視於自己光著的腳丫和一雙昂貴皮靴,「如果你真要我猜,我會以為你替自己豎立了敵人。但我在城裡連一支矛都沒看到。」
「這也是巫術麼?」他避重就輕,笑吟吟地問,沒等得到答案便續道:「喔,有一半的謎底正是如此,但沒有一支矛打算攻擊圖藍。這座城是商業之都,在這裡沒有田地和農夫,只有伐木人跟商人。我們總是定期派遣商隊越過山脈和樹林,到更遠的地方交換物資,有鹽、咖啡豆、砂糖和麥榖,還有各種寶石與酒;夏天走水路,冬天河水結冰時就得翻山越嶺。從這裡看過去──」他在窗戶上指了一個方向,巫師穿透牆壁朝西邊看去,「那是寧菲森林,終年不結冰的仙女河流貫該處,孕育生機。商隊經常取道河流,不僅可以迅速抵達南方的城市,甚至可以到港口和商船進行交易。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寧靜美好。 「但是在某天,惡夢降臨了,災難跟血腥乘著暴風和巨浪侵襲我們的船隻,撕裂圖藍的人民,劫走了無數生命和貨品糧食,讓我們失去了所有。」說到這裡,他突然表現得憤慨,眼底的光燃燒得劇烈,卻無法隱藏其下的頹喪。「即使不是這樣,商隊的人數也會在森林裡莫名地銳減,就像是被魔鬼擄走似的,連腳印都被奪走,消失無蹤。我的百姓和手下的貿易者,除了恐懼和逃避外什麼也做不了。現在,他們甚至開始質疑這一切都是一個詛咒,沒有人膽敢再冒險犯難了。」王子停下來,嚥了一口口水問:「你覺得怎麼樣?」「仙女。」巫師抬眼,「『寧菲』。否則還能怎麼樣?那些消失的人想必不了解童話故事,否則他們就會了解森林是不容許褻瀆的。但除此之外,我想像不出暴風和圖藍城有何關聯。」
「暴風吹來了海盜,」王子沉痛地回答,絕望中帶著一絲渴求,「他們來自海上的佩伊斯,殘忍狂暴,幾乎失去人性。他們的數量並不多,卻擁有足夠的矛和鐵組成一艘打劫船艦,讓他們在海上橫行無阻。佩伊斯海盜是頭凶惡的野獸,沒錯,凶惡但卻聰明。他們選擇在遠離城市跟魁底爾軍隊的仙女河出海口附近搶劫,身穿著蝙蝠和黑暗織成的簡陋衣服,將河流染成了夕陽的顏色。」「這些事你都從哪兒知道的?」巫師好奇地問。
「有些人逃回來了,脫離死神的魔爪和寧菲森林的蠱惑,穿越山脈回來向我報告。」圖藍王子難過地垂下頭,「那簡直是一場活生生的夢魘。而我卻只能像個瓷娃娃,睡在枕頭外面努力用歷史和從前的時光填滿自己。我對此感到愧疚。」
「所以他們有留下活口。」巫師看起來頗感興趣,不理會王子的悲嘆喝了口咖啡。「真是有趣。仙女跟海盜,就這樣?」
「這樣就足夠了。」王子凝視著窗外蔚藍的城中天空,遙遠的眼神似乎能觸及到星辰和月亮。但他隨即將它拉回來了。「你還沒向我解釋那群失蹤者的事。你提到了仙女,卻沒告訴我他們是誰。他們為什麼帶走了那些商人?寧菲森林又是什麼?」
「那是仙女居住的地方,」巫師吃下第四塊餅乾,讓聲音裡有巧克力的味道,「有許多上古流傳下來的歌謠記載了這群諸神兒女,貌美、長壽,而且強大;更重要的是,他們不喜歡受到打擾,一點也不喜歡。我懷疑他們是真正的寧菲,山林裡的秘密太多──也可能是妖精或樹靈。」「我從來沒聽過。」
「你沒聽過的事可多著呢,王子殿下。」巫師挺高鼻子,又啜了口咖啡。「你還年輕。」
「那麼,」年輕人急切地追問,「你能幫我嗎?又或者,巫術能不能夠?」
白影抬眼注視他,讓他忍不住發抖。「祈禱是和神相繫在一起的。」巫師溫和地回答,放鬆視線,「這是你跟你自己的神之間的關係,我怎麼能夠干預?巫術只不過是一個可能性,一個我可以帶給你的東西。我是個巫師,如同一座橋樑,連接生靈和他們的信仰。我是願望的傳遞者,掌心向上,左手接受神恩;掌心向下,右手賜予他人。如果你向祂要求一杯水,祂就不會給你一片麵包,因為祂永遠是愛你的。但是請不要忘記,要求的背後就是給予,你必須放下一個夢境才有空出的手接下它。」王子湊近他,眼神專注,渴望穿透卻失敗了。「你要什麼?」
我要什麼?靄方在心底發笑。我曾經想要過什麼?我連手都不是自己的。有那麼一刻,他幾乎掉進這個世界裡,盼望有誰能了解他、給予他;但沒有人來,也沒有其他的手。瞬間,他又回到了單獨之中,看見時間裡的一切仍舊熟睡著。「涂仁。」他開口喚他,把他叫醒。涂仁。王子瑟縮一下。長期的尊稱讓他以為自己的名字就是殿下,涂仁聽起來反而陌生詭異。
巫師凝視著他,貫穿睿智與陰謀,幾乎將他剝下一層皮。他看見他年輕赤裸的靈魂下藏不了恐懼,來自人民信任與愛戴的壓力,來自角落那頂王冠,來自比寶石更耀眼、比珍珠更奪目的首飾上。多單純。巫師想。多單純。這就是他的全部了。圖藍跟百姓。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那頂王冠。」靄方淡道,不經修飾。「那頂王冠?」涂仁重複,比聽到自己名字更詫異,「你說什麼?」
「你聽到我說什麼了。」巫師比了比那張小几子,「圖藍的王冠。否則,你以什麼作為和平的代價?」
涂仁的表情呆滯,像是突然間失去手中的星星,「那頂王冠是圖藍的歷史和靈魂,」他顫抖地開口,驚慌而無從。「從我的曾祖父伊始,未曾將它交予他手。我們家族一直守護著它,守護著圖藍的心。這裡才是屬於它的地方。」他注意到巫師抬眼。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自私重現,說:「沒有了王冠,我就什麼也不是了。」「如果圖藍消失,這王冠才真的什麼也不是。」巫師告誡他,「黃金、白銀、藍寶石跟翡翠都可以重新鑲上,但年華老去的女人卻難再青春。涂仁,如果你深愛這塊土地,就不要讓她失去最珍貴的東西。」
王子沒有搭腔,眼神又飄向遠方沉思,彷彿那難以參透的未來就在彼處。片刻間,他似乎看到了一群貪婪且兇殘的敵人,駕駛著一艘由白骨拼湊而成的船艦,從海平線的陰影中伺機偷襲他毫不設防的安詳。他在腦中描繪出猙獰的笑臉,牙尖底下是圖藍的廢墟,以及他曾經端坐其上的象牙椅。王子瞬間發現了答案。「別無選擇。」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咖啡下肚,卻只覺得苦澀。「我不能讓一切繼續下去。如果失敗了,人們就只剩下埋怨跟飢餓好過冬。此刻我除了擲骰子之外還能做些什麼?圖藍是一顆閃耀無比的鑽石,或是一個女人,我說過,」他找回統治者的篤定,堅決地望向巫師,不是乞求也不是願望。他屏息道:「我要她永遠美麗。」王子闔上眼,沉痛但毫不猶豫。「和平的源頭,」他回想著那些孩提夢境,顯得迷惘,「和平跟巫師是一樣的東西。我想我現在了解那是什麼了。」涂仁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我相信。」熟悉的咒文再度響起,巫師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原始的夢。他走近那泛著微光的力量,輕輕觸碰王冠,將它藏進更深且遍尋不著的記憶裡頭。剎那間,陽光消失,微風靜下,蟲鳥停止了鳴叫,水車脫離運轉,整個世界都停滯不前,只剩下黑暗與死亡,就像失去心跳的老人,生命就此一去不返。但這個情況就在巫師取出梭子之後瓦解了,銳利的尖端刺穿籠罩空間的布幕,再次開啟整個故事;一切又恢復了擺動,每一件事都跟以前一樣,美好又安詳,彷彿遺忘了前一刻的詭譎空無。
「怎麼回事?」王子大夢初醒,「剛剛那是什麼?」
「編織一座新的圖藍。」巫師走近他,把那支老梭子湊近他的鼻尖,「拿著。」
涂仁接下眼前的梭子,如同接下一座傾頹的古城,「這是什麼?」他又問。
「和平。」巫師回答。
靄方來到河畔時,男孩已等在那兒了。他蹲伏的身軀像是一塊剪下的藍布,缺口對著河水呢喃,巫師送的夢想還擱在腳邊。即使沒有濕潤的草茵淹去足音,他依然察覺不出靄方的來臨。直到一絲絲訝異穿越重重濃霧,驚醒真衛。
「你在這裡做什麼?」巫師靠近男孩,瞥見水底下的鱗片閃過一抹熟悉的色彩。真衛卻步。
「我偷偷跑出來的。反正現在沒課。」他吐了吐舌頭,隨即恢復了沉著。「我料到你會來這兒,不為什麼,只是直覺驅使著我。以前我從未這麼想過,宮廷裡的老師認為意念不成理由,我相信了;他們說什麼我都信,即使他們認定世界上沒有巫師,也沒有會開口說話的魚,我也相信。但現在證明他們是錯的,我的等待也不是一場空。」巫師繞過他,冷靜打量水面彷彿早已預見過每一個細節。「沒有誰是對或是錯的,也沒有人或事該被這樣判斷。你的老師們沒有一個見過我,所以覺得我不存在。他們並沒有錯,在他們的世界裡的確沒有我;你也沒錯,因為你遇見了我。」
他在真衛的注視下略為欠身,一塊失去顏色的斑點早已在水中等待,巫師靠近便升起一縷煙,猶帶濕意與他交談。遠遠看去,他們就像是兩個被諸神剪開的洞,披著水出現在枕頭底下。某種直覺讓真衛把它和豎琴拼湊在一起。「銀魚。」他認出他們,喃喃自語。巫師和銀魚,帶著薄荷和精油出現在夢裡,他真想把枕頭拉近點,但腦袋後什麼都沒有,只有突發奇想的認知。他走近他們,「你要繼續旅行了麼?像歌裡寫的那樣,乘著銀魚前往世界各地?」 「你已經知道了。」巫師回答。這是第三次。「由此可見,那些詩人的歌曲也不是能隨意胡謅的,至少少部分的歌謠觸及了真相。」他微笑,抓抓男孩的頭髮,把它撥亂看起來就像曾在草地上打滾,「別太難過,孩子。喔,真衛。現在,我該上路了。」「等等!」真衛慌亂地翻找口袋,好像一個急著付錢的顧客,最後他終於找到一片木板,上頭雕刻著精細美麗的花紋,男孩將自己的夢交給巫師,「送給你。它是你的了。」
靄方捧起雕刻板,感到詫異。紫杉樹古井旁的幻影空著一張臉。「這是我麼?」
「我只能雕成這樣。」真衛略顯抱歉,「你的身影就像一場夢,我幾乎無從下筆。」
「夠好了。」巫師抬起他的下巴讓彼此望進對方眼睛,從寧靜中看出一把雕刻刀。「謝謝你。從未有人贈送巫師禮物,你讓我印象深刻。如果還有機會再回來,我會去拜訪你的。」
「真的?」真衛亮起臉來。
「真的。」巫師拍拍他的肩膀,柔聲說:「雕塑你,雕塑我,雕塑銀魚和圖藍的日子,直到我們再相見。」男孩點頭。巫師又拍了他,這次是道別的意思。「後會有期。」
他轉身從男孩的夢裡抽離。真衛怔怔地看著他跨上銀魚,兩個空洞的夢境交疊,溜過水面卻不著痕跡。手中的夢泥土忽然變得沉甸甸,告訴他巫師又一次踏上了旅程。從這裡到哪裡,真衛想著。從過去到未來,從繼承到傳承。沒有源頭亦沒有盡頭。他感到困惑不解,失去方向。當他回過神來時,雲朵已漂至樹林的末端。他邁開步伐追上去,企圖趕上時間的腳步。「再見,靄方。」他朝著夢大喊,重新回到一個十歲男孩,「後會有期。」真面目的深處,靄方綻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