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靄
二、
巫師騎著銀魚,
在春天降臨,
薑,荳蔻,和茴香,
帶走了冰雪和陰影,
吹動了河流和小溪;
是他讓種子長大、讓嫩枝發芽。

巫師騎著銀魚,
在夏日降臨,
雪松,丁香,尤加利,
驅趕鼠疫與瘧疾,
讓花朵如夢境美麗;
是他讓森林蓊鬱、讓綠地新榮。

巫師騎著銀魚,
在秋季降臨,
蒔蘿,絲柏,迷迭香,
帶來金黃色的熟穗,
還有豐收的甜美香氣;
是他讓穀倉飽滿、讓農人歌唱。

巫師騎著銀魚,
在嚴冬降臨,
肉桂,薰衣草,歐薄荷,
拂去酷寒與冰凍,
賞賜火焰和星星。

是他讓世界寧靜,是他灑下了和平,
巫師守護著夢想,
爲眾人編織奇蹟。

不論是穿梭在迷宮迴廊時、掙脫枯井的瞬間,或是走過成串門牌輕敲自家門的那一刻,他總是在思索那些夢。幻象裡住著一抹神秘的霧影,在星光與盪漾的水波間流動,有著古老和隱密的氣息;他的微笑令夢想漲潮,正如同這扇掛著葡萄的木門後一樣,酒香瀰漫。

應門的人毫無疑問是她,從沒有例外過,那機警深邃的眼神也是,多疑得令他安心。「徳門,」他試圖讓自己顯得輕快自在,「最近好嗎?」

「跟以前一樣。早就習慣了。」妹妹隱身入屋,表情陰沉,「反正這一切總得繼續下去。到後院等我,東西在我房裡。」他點頭,然後她消失無蹤。

男孩踱步走向花園,回顧母親的世界。上次見到的夏季庭院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楓紅、枯黃和深深的土褐色,每一片花瓣都有德門的味道。他開始思考自己被召入宮廷究竟是好是壞。也許母親仍舊會死,蒸餾器仍舊繼續運作,但至少多了一對肩膀來分擔家人的哀悼。如今他的生活遠在天邊,遠在宮殿底下,連一隻手都難以伸縮。

他是花園孩子,是兩百年前那場戰役的遺孀、它的後裔、它的殘影和它陰霾下的成品,城裡三分之一的家庭都是。王室讓他們把誓發了又發,效忠再效忠,用高聳的城牆阻擋外界的一切。宮廷剝削他們的思想,除了王室的意念什麼也沒剩下。他記得離開時曾說過自己會再回來。『你是有可能再回到這裡,』父親這麼回答他,『但那時,你已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整個世界都將改變。』他毫不懷疑。

在他思索的期間,德門回到他身邊,「這是你的。」她瘦削的雙手遞來一個布包,「你這次來得早了,不過還是那句話:桑路要我祝福你;每個人都過得很好,而且仍然思念你。」她抬頭看他,發現他長高了。「父親去外地了,幸好撒凡已有能耐負擔每一項工作,我們的酒就和以前一樣甜美。」

「況且,有妳在幫他。」他輕聲說。父親是圖藍城數一數二的釀酒師,從祖父的祖父開始,這項技藝便一直流傳下去。

「喔,我不知道。」德門扯扯衣襬,「我也許會成為蒸餾器的女人,整日飄散著酒味,但終究不會是一位品酒貴族,那是撒凡這個大繼承人要做的事。我知道你在心裡想什麼,你寧可成日與酒桶作伴。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這是最後一部份石膏了。」

「我了解。」他嘆口氣,「我會自己想辦法,從宮裡或任何一個地方。」

「我也是。」

「謝謝妳。」他誠摯地告訴她,「我好寂寞。在花園裡,我幾乎失去了自己。」

「那麼就睡覺,」德門建議,「有人說,閉上眼睛就是往內走。作夢也是。」

她讓他想起了那個夢,與某個童年的故事相連結。「我想聽妳唱歌,」他沒多想便衝口要求道,「以前我常聽妳哼的那首『巫師騎著銀魚』。」

德門先是驚訝,然後看穿他似地點點頭。她用普通的調子唱了一次,又用高音的調子再唱一次,最後回到他們倆都熟悉的原始版本,讓哥哥加入。

真神奇,他心想,這是我的夢。

「時候不早了,」高歌完畢後,德門催促他,「回去吧。即使你很寂寞,你都撐得過去。」

「謝謝妳。」他再一次說道,「妳讓我發現自己和妳締繫在一起。」男孩轉身離開。

「真衛,」人影消失前,她出聲喚他回頭。他看起來稀薄透明,讓她吞回原本的字句。「後會有期。」

他像煙一般離去了。

男孩熟知城裡所有的秘密通道,不論是在死巷、街角、暗門或是古井裡頭。這些陰暗、不為人知的道路像魔法一般地存在,遍佈整個圖藍城和他的思緒。也許在三百多年前,某一位王子為了躲避敵人建造了它們,好容納所有的軍事秘密和乾糧;但現在,它們只屬於真衛,無論通向王宮或城外,他熟悉它們如同熟悉自己的手指,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些通往另一世界的入口。

今天,樓梯口旁的鬼魂嚇著了他。

那朵雲霧散出一股淡淡的花草香,模糊不清的輪廓連形體都難以辨識。當他靠近時,那份靜止就像過分嚴謹的水面,深怕被激開一點漣漪,凝滯的時空差點令他窒息。但這些不適在陌客抬頭看他時煙消雲散。無臉異人。他看著它空洞的臉時想,下意識地撫摸口袋裡那塊空著面孔的作品。我見過它,就在我的夢裡。我幾乎認識它。這古怪的感覺就像是某種預兆,彷彿是睜開眼睛就不見的東西,打開門就離去的人,伸手去抓就消失的事物;如同一個曾經了解卻突然被遺忘的故事般,脆弱而易動搖。

「所以,孩子,」幻影率先打破沉默,「雖然等了一段時間,但你總算找到我了。」

「你是誰?」真衛不假思索地問。幽靈似乎笑了。

「我是誰?」它起身反問,饒富興味,「問得好,或許我從未思考過。告訴我,孩子,你和釀酒師女兒歌頌的是誰?你在每個夜晚裡遇見的是誰?騎著銀魚替詩人留下故事的又是誰?」

「你是巫師?」男孩瞪大了眼睛,直覺牽動他相信。眼前的身影朦朧、變幻萬千,和他闔眼時的意象相疊。「我不是在作夢吧?」

「只有現在不是。」那人回答他,「你要是再嚷嚷,全世界的人都會發現你的秘密基地。」

「但詩人和歌手也說自己是巫師,可他們沒一個會使用巫術。」他急切地爭辯道,明顯調降了音量。

巫師聳聳肩,「誰知道。我只曉得自己既不是詩人也不是歌手,而沒有去評斷他們。也許那些人裡頭有幾個會些小把戲,但我不認為他們知道我的名字。好孩子,我不會向你證明我是誰,因為你自己知道;即使今天我是個雜耍的,你也看得出來。」

真衛深吸了一口氣,而後吐出重重的堅定。夢幻迷霧裡閃過一抹謹慎的色彩,巫師似乎在等待真衛作出某些舉動──比方說大哭或是大笑──好讓他了解眼前站著的是個什麼樣的男孩。但他們彼此都只是沉默,如同兩尊雕像。

「你為什麼要找我?」最後,真衛打破了寂靜,不安地挪挪腳。

巫師好像看了他一眼。「我沒有找過你,是你感召我來到此地,還有王子。」他撫上斑駁生鏽的樓梯欄杆,閱讀傾圮的記憶。「我不能對你解釋夢運行的原理,也不想重述你昨晚看到的古井和人影。但我了解你了解什麼;能掌握城中秘密的人不多,你卻能穿梭自如,讓我很訝異。」他回頭端詳著少年,真衛反而困窘了。

「你為了那些密道而現身?」男孩略顯失措,眉頭跼促不安。

「不全然是這樣。」巫師溫和地說道,雲波穩定地流動,「如果我沒弄錯,你們的統治者恐怕更需要我。喔,我想這條路應該通向王宮。」他轉向左邊的通道,指出正確的道路。一粒塵屑彈起,代表巫師眨了眼睛。「你介意和我分享你的自由麼?」

「自由……」真衛摸摸下巴,猶豫了片刻,最後決定相信它如河流般的力量。他走下樓梯,如同進入他暗藏隱晦的心靈。

路的一開始很沉默。白影走在他左後方兩步的位置,步伐輕得讓人感覺不出。真衛不確定自己是否正在思索,但此刻他堅信對方的確是巫師,只是和歌謠裡唱頌的略有不同──芬芳的藥草香和鏡子組成的形象,某種寧靜的氛圍如影隨形。

「你妹妹很美。」幻象突然開口,將他從半夢中抽離,「她和她的歌聲都有著罕見的美妙。歷代的巫師都喜歡這樣的孩子,警覺,穩定。你和她很相像。」

「從未有人這麼說過。」他們轉過一個右彎,真衛說道:「你和我的夢一模一樣。為什麼我從你裡面看見安登家的那支梭子?」

「他是誰?」

「住在貧民窟與住宅區交界處的老園丁,替禮教學院和城裡夫人們的花園服務。」真衛解釋道,「他是我的朋友。」

霧的末梢傾斜,表示巫師偏了偏頭。「如果你指的是那位魁梧的老紳士,我想我們之前在花園裡見過。他的母親需要一張死亡的搖籃,好讓她安然入睡。」巫師平淡地回答,從濃霧中取出一支老舊的梭子,欣喜愉悅就像拿著價值連城的寶物一般。他遞給真衛,讓小男孩模仿自己觀察它。「真是個迷人的東西,是吧。這是我所得到的報酬,你也可以說,是巫術的代價。」

「我明白了。」真衛回答,其實並不真的明白。他將那朵如夢似幻的雲湊到鼻尖下端詳,粗糙的表面深刻地映照出老安登的家。那幢房屋早已歷經風霜,卻自有著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庭院裡開滿了理想,屋子也被年代久遠的故事填滿。真衛熟悉彼處的每一個紋路,從木架、畫框、廚櫃到精緻的壁雕和石像;每一條刻痕都是一個年輕的夢,劃出愛情、幻想、意志與追求的歲月。他憶起老夫人臥房門上的那朵玫瑰花,試圖將之與一張曾經年輕的臉拼湊在一起,卻只看到一個緊抓著時間的女人,名字被埋進皺紋深處,躺在死亡的搖籃中枕著巫術安眠。不知道她是否使用過這支梭子?曾出現在畫裡的某一任安登夫人,利用這支梭子編織了無數動人的故事;有船,有海,有森林,有河流,有圖藍王子那如同畫般富麗堂皇的宮殿,還有一頭用翡翠雕琢成的龍,身邊站著某個蒼白、難以捉摸的淺影,四周的孩童嘻笑圍繞。

「這裡頭有桑路。」真衛略帶著訝異說,更仔細搜索那些影子,卻沒再發現其他秘密。「他是一位頭髮像烏鴉羽毛的男孩,在禮教學院唸書。」真衛補充道。

白影思忖了兩秒,找到記憶。「那個木匠的兒子?我們談過話,也曾一起走過一條街。」巫師回憶地說,字句飄在半空中,「他是個有趣的男孩,年輕、熱情,全身都散發出一股信心,和……無所畏懼的氣息。他指稱我先是出現在他鍾愛的一幅星夜圖畫裡,然後又躲進走廊的轉角,好像我是一塊污跡。」

「是陰影。」真衛脫口而出,轉頭忽略巫師螫人的視線。「那幅畫是我畫的。你見過他。你們說了什麼?他有向你要求任何東西嗎?」

巫師瞄了他一眼,「想必你已經猜到了,否則你就會知道那是他自己的事。」白霧裡噴出一口氣,真衛看出那是嘆息。「那孩子要求我收他作門徒,更確切地說,他希望成為巫師。他告訴我他熱愛巫術,比其他年輕人更熱中。可惜的是,他不曉得巫師並不在乎這一點,當然,我也沒答應他。」就像冰冷的矛。他心想。即使面對一個天真的傷口,也毫不猶豫。

「只要一個咒語就好了,』夢裡的十歲少年含著鹹水,『一個小小的、無傷大雅的魔法,比方說讓垃圾消失,或是讓樹苗迅速發芽。我不會亂用的,我保證。哪怕只是將皺帽子燙平都好。』

「不,』男孩的夢想脆弱又善良,但世界是無情的。『學一個跟學一百個沒什麼不同。孩子,並不是學了巫術才成為巫師,而是巫師的名字展開了巫術。我不能答應你,即使只是將皺帽子燙平,我也犯了大忌。』

桑路將汩汩流血的眼神如毒藥般拋下,年輕的身軀彷彿已傷痕累累。巫師目送他拖著殘破的夢想逃離,成了一個愈來愈遙遠的背影。

泡泡破掉了。真衛垂下眼,感覺到某個東西隨風飄逝。「他以前就很喜歡巫術,甚至也對它花下不少心思。」他毫無評斷意味地說道,「也許你狠狠傷害了他。」

巫師聳聳肩,不以為意。「這點我不懷疑。但如果每個興致勃勃的男孩都能雀屏中選,那麼誰都做得來了。小子,巫師可不比玩偶師傅,這不是技能,而是一個人生。桑路成不了巫師,但也可能成為園丁或水手,畢竟那些工作都可以被放下。只要一條路有開頭,你就能往回走。巫師卻不然。」

「也許。」真衛低下頭,放慢了腳步。「桑路不是家業的繼承人,也不是花園孩子。他總是很自由。」

巫師的眼神銳利地刺來,「那麼你呢?」

真衛模仿他聳肩,「我不知道。也許我以前也是,但現在,我居住在高牆與塔門後,如同一顆棋子,在王子的指尖下生存。除了地道中的永夜之外,我覺得自己幾乎不存在。」他垂下眼睛,思緒回溯到書本和父親口中的每一個故事,他的命運也註寫在其中。「我活在歷史的哀痛裡,一直是如此。一百多年前,這塊土地曾經改朝換代,從瓦礫和殘垣中復活,重燃生機。但是統治者卻沒有。外地人接管了這裡,上個世紀殘存的子民彷彿成了異鄉人。我們被拘禁在華麗的庭院裡頭,除了面對城堡的圍牆外,宮中的一切都迫使我們忘掉曾經擁有的東西。」

「以一個花園孩子來說,你擁有很多朋友。」巫師指出。

「可能吧,但那終究改變不了什麼。」他異常平淡地回答,幾近機械,「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不論在王宮或是城裡都沒有人真正認識我。花園孩子一無所有,卻被誤以為擁有很多。」

往事牽動巫師的靈魂,某個久遠的受傷眼神在顫抖中復甦。但他逃開了。「有的時候,生命是沒有選擇餘地的。」巫師隱密的脣形是一道傷口,仔細一看,就像雲靄中的裂隙。「如果你曾走在絕壁與深谷的夾縫間,就會更了解那種滋味。事實上,直到這一刻我仍被困在裡頭,如同你被困在城堡裡一樣。左邊是一面冷漠的峭壁懸崖,右邊則是人間煙火的無底深淵,充斥的幻覺是溫柔的陷阱,帶著那些永遠失去的事物誘惑行者失足。在我還未懂得思考的時候,世界就已選擇了我,從戰爭過後的瓦礫堆和死亡邊緣將我拉起。孩子,巫師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我們孤獨地在夢與真實間的縫隙生存,除了永無止境的旅途外什麼都沒有。」

「但你擁有巫術,」真衛詫異地接下這個回答,「每個生靈都尊敬你。其他人可沒這本事。我以為你──」

「那麼你自己呢?」巫師打斷他,銳利的眼神刺穿男孩的夢境,朦朧中輕吹了一口氣,「你擁有地底下的秘密,孤單卻生活安定,至少你知道自己還存在圖藍的某一角。還有德門,她了解你,隔著王城的縫隙替你運送夢想。這一點,其他花園孩子沒有,我也沒有。喔,我知道人們以為什麼,但巫師並不像你們以為的那麼幸福。這件隱密的袍子雖然帶來力量,卻也奪走了其他東西。對我而言,生命只有一條路,沒有交岔也不會改變。除了現在這樣,我也無法再成為其他的了。然而你不同,小子。你不會永遠只是個男孩,也不會一直是顆沒用的棋子。你還是有機會完成自己的夢想的;王子會了解你是誰,因為他從小就被教育成一位優秀的領導者和觀察者,從來不會將紐扣與珠寶混為一談。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他的專家、他的參謀、他的手和他的腳,只要你對他忠貞不二。也許你會發現自己終將無可避免地成為圖藍的陌生人,卻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方法維繫土地的和諧──如果你愛她的話。」

「那你呢?」真衛抬頭,困惑不解,「受困也是最好的選擇嗎?」

「不是,」他嚴峻地回答,「它是唯一的選擇。孩子,受困不是最糟的,除了受困之外毫無選擇才是最令人痛苦的事。我知道那些峭壁和懸崖都會一直存在,如果我想逃開恐怕得有一對翅膀才行,事實上我也不會想得到它。這道牆雖然冷酷無情,卻也守護著那個脆弱的和平,而我寧願維持這樣也不要它崩壞消失。你也會這麼做。過去如此,往後亦然。」

巫師的字句匯成河流,從歷史的深處滲入地道,如同預言般奔向未來。有那麼一刻,真衛發現自己和巫師繫在一起,如此地相像卻又能輕易察覺其中的不同。他們都是幽靈,家園與故鄉的幽靈,他們應該要活著──也渴望活著──卻不知怎地喪失了形體,不論在別人或自己眼底都一樣。在地道之中,他們就像時間兩端的投影,藉由這無數彎道路口輾轉相遇。男孩失神得忘了領路,但巫師已不自覺地走進正確的門。

多奇怪。真衛心想,他似乎屬於這裡,熟知這些甬道如同自己。但是幾分鐘前,他還以為巫師只是個陌生人。

「我了解。」真衛唐突地說道,巫師回頭看著他。男孩緊握著手,指甲摳進掌心。「雖然我還年輕,但我真的了解。」

「我相信。」巫師回答。

「你能不能告訴我,」真衛要求道,「你為了成為巫師所失去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迷霧中的人影垂下了頭,千思萬緒掠過腦海,卻找不到答案。「我不知道,真衛。」巫師這麼回答,這是第一次,他的語句透著哀傷,揭開某個隱藏已久的缺口。「也許是因為,我早已忘記自己曾經擁有過,所以從來不曉得失去了什麼。」

就這樣了。他們回復到一開始的沉默,就像盪漾的水面歸於平靜,不論是巫師還是男孩,都沒有再針對這個議題討論。水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填滿他們每個腳步間的空隙。巫師的顏色又變淡了,表面波紋的流動穩定而有規律,但有時它們看起來似乎完全靜止,就像巫師那詭異長久的生命,凝滯不前。真衛淹沒在他的字句中,不發一語,伴隨著噠噠聲轉過最後一個彎。遠方一束細細的天光代表迷宮的盡頭,像一把匕首劃過沉寂的黑暗。巫師看見光線流過凹凸不平的牆磚,彷彿整面牆上被密密麻麻的歷史文字所佔據,這景象似曾相識,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出現在哪個夢裡。最後他索性放棄。他太老了,老得一片空白。

真衛抓著石頭間的縫隙,手腳並用地爬上枯井,離開幽鈍的時空重返光明。白霧踩著氣流直上,在失去流動的風中詭異地昇騰。過程中,男孩連瞄都沒有瞄他一眼,即使在巫師形狀有如塵埃般湮滅時也毫不動容。

他們打理好自己的儀表,頭頂上是由王城堡壘撐起的蔚藍天空。稍遠處的圓塔僅剩下一半,銳利、破碎的輪廓像是地平線盡頭的黑色剪影。巫師抬頭注視它,巨大暗沉的稜角和底下的綠樹尖頂顯得格格不入,有那麼一剎那,他看見那建築物原本的風貌:雄偉,莊嚴,筆直探進晝夜的深處,獨自撐起真相和人們的信仰。塔頂住著身披永恆力量的巫師──或是看起來像巫師的神靈──笑聲溢滿了整座城市,無處不是奇蹟與幸福,和平就像庭院裡的花朵般盛開。一股出乎他意料的親切感油然而生,有著溫和的面孔和柔如水流的記憶,比和師傅居住的山谷更令人懷念。

然而有一天,惡兆席捲而來,漫天沙塵掩蓋了昔日的輝煌,利劍與長矛毫不留情地刺進安祥世界的玻璃心臟;炊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烽火和戰爭過後的煙硝;花香及笑語離去,徒留下瀰漫的屍臭與哀嚎聲。他看到了,一個急促奔跑過地底的虛幻人影,瘦削單薄酷似他自己,從迷宮的深處走近瓦礫堆,甚至大膽地在死亡邊緣作夢。高塔上的眼睛轉過來凝視他,張嘴欲道出某個秘密……

巫師眨眨眼,幻象在瞬間破滅。哪裡還有什麼高塔,哪裡還有瓦礫堆。那眼神定是個陷阱。不論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都只留下殘缺不全的廢墟,如同是這座欣欣向榮的圖藍城中,一道歷史的疤痂。那是城市的記憶。巫師心想。它還沒有失去力量,高塔也是。

這座城的回憶似乎比它本身更古老,他無法忽略那抹穿梭在幻覺裡的小孩身影,也無法解釋他們彼此之間詭異的相似;甚至連那雙眼睛都感覺萬分熟悉,就像他所信賴的一道光,但卻又好像不是那樣。

「那是一百多年前那場戰爭的殘骸。和我一樣。」真衛解釋,聲音像把刀。白影顫抖了一下,似乎現在才發現身邊還有個男孩。「我們到了。」

巫師沒有答話,但明顯已經注意到他。薄霧拼成的意象在陽光下彷彿是層細細的輕紗,又像是泡沫,吹彈可破。「謝謝你,孩子。」過了好久他才開口,聲音彷彿來自深淵般空洞。「你的世界又隱密又深邃,迷人得叫我失神了。現在,」他清清嗓子,換上一副例行公事的口吻,「你來說說你的願望。只要我做得到,你什麼都可以講。」

「願望?」真衛詫異地看著他,「你是指許願麼?但我以為──」

「你剛才替我領路,」巫師提醒他,「畢竟我是巫師,一個願望算不上什麼的。」

真衛抿抿嘴,眼神像在掙扎。飛鳥一隻隻掠過,但死寂的沉默並未因禽鳴而瓦解。直到最後,他終於下定決心。「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他篤定地開口。

這次輪到巫師挑起驚訝的眉毛。「我的名字。」他喃喃問道:「你知道這個要做什麼?」

「沒什麼。」男孩尷尬地聳聳肩,卻沒有後悔。「我只想替自己留下美好的回憶,或者,想替家人和未來的兒女說些好聽的故事。但真相是,我覺得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我們曾在地底下有一段交集,我不希望在事後,我們對彼此的了解不過就只是『孩子』和『巫師』而已。就這樣。」

巫師緘默。有好一段時間,他們只是看著對方,心裡頭甚至沒有一點兒想法。他們兩都靜止了,一種聯繫在他們之間產生,很像家人,很像朋友,但更接近一種過去與未來的連結,超越一切範疇與道路的連結。

就在真衛闔上眼睛,以為巫師永遠不會回答時,那個字突然刮起一陣強風,狂野地闖進他的心。『靄方。』一個聲音說。並不陌生,但前所未聞。「靄方。」男孩跟著覆誦,像是小孩子在學習新的單字。『就是這樣。』然後,在煙霧瀰漫中,男孩隱約看見一根手指,顏色像慘白的蠟燭,遞來一份沒有形狀的禮物。是石膏,是陶土,是雲、是水或是風。

一份可能性。真衛告訴自己。他接住它,還是問了:「這是什麼?」

巫師微笑,「夢想。」他輕撫他的臉頰,就像在觸碰玻璃,或是更容易破碎的東西,「用它來雕塑你自己。不只是用石膏和陶土,而是永恆。巫師偶爾會送給喜歡的孩子一點禮物,只是些小東西。奇蹟不該在絕望中枯死,而是更加茁壯,不是麼?」

「謝謝你。」真衛誠摯地道謝,他睜大雙眼,似乎想看盡所有的事情,卻只見到一片迷濛。「那裡是大門,」男孩伸出手,最後一次替巫師指路,「守衛會盤問試圖進入的人的來歷。我會從東側的榛樹門溜進去,他們不會曉得的。」

巫師點點頭,輕輕從真衛的身邊飄過,就像被風吹走的煙,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男孩失神地目送靄方離去,看著他向守門人展示自己的巫術,就像當初讓真衛相信他時一樣,輕易地博取守衛的信任。真衛深吸一口氣,認出那飄散在空氣中、屬於巫師的香氣。

是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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