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靄
七、

關於巫師駐足佩伊斯島的這段故事,大多數的史詩並未記載,歌謠也鮮為人聞。這裡的故事紀錄在佩伊斯的巫術研究者彌戴爾和妹妹希昂所編纂的《海夢箋》裡頭,藉由兄妹兩人的時相討論刻畫出一段甚為客觀的歷史,後來被收錄在圖藍王子所編輯的《奇音》一書中。事實上,這不僅僅是留給內陸人研究史地的典籍,在佩伊斯的人民也逐漸淡忘了這件事之後,它同時也成了最好的回憶,即使他們對這毫無印象的故事只覺得是夢。至於彌戴爾,他因為這段神奇的記憶而變成一位傳奇人物。《海夢箋》的第一篇給了他,在日後,這章自述觀點的〈死亡日記〉不僅成為重要的歷史文獻,同時也是練金術的源頭。


這種感覺很奇特,我在下船時就發現了。它介於睡眠與清醒之間,你也可以說,那是一個被覺知到的夢。我沒有安分守己地走在首領腳跟後,不是我刻意要違反規矩,而是我很快就發現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我,就像我壓根兒不存在似的──即使我明明在他們面前努力揮手。

父親的眼神黯然若失,幾乎找不到靈魂的色彩;我回頭探向希昂,發現她也像個無神的娃娃,沒有聲音,沒有情感;其他船員們陸陸續續掠過我,表情彷若石頭。我懷疑自己看起來會不會也和他們一樣空洞,或者我根本不在人群之中。這個念頭讓我不寒而慄,但我保證,接下來的場景讓我更加震驚,簡直是嚇壞了。

那是我,是彌戴爾,穿著暴風雨那個晚上的衣服,飄著鹽和海藻的味道,面容平靜地躺在一塊大小合適的木板上,每一吋皮膚都映著石膏般的慘白。希昂站在我身體的旁邊,我可以理解她因它而憔悴。巫醫也在,但此刻他看起來不像任何人類,而是一朵移動的白雲,身載輕盈的力量飄忽不定,身影模糊難辨。雖然如此,當我們擦肩並行時,我仍就認出了那個眼神,一種充滿能量和堅定的眼神。『跟我來。』它穿越重重迷霧對我說。我毫不猶豫地跟上了,沒有讓它說第二次。在那個當下,我只能這麼做。

我靈魂生活的開端像陰影般伴侍在巫醫身邊,聆聽父親向所有人民宣布我的罹難,並且講述那場暴風雨是多麼兇猛,而他們又是如何存活下來。我對此毫無印象,在我的心中似乎根本沒有經歷過死亡,因此當安卓亞提及巫醫的到來,還有他願意使我復生時,我幾乎認定這是一場騙局。

然而希昂的眼淚讓我不得不相信,她是個時常感到悲傷卻極少哭泣的女孩;而我唯一感到驚訝的,就是父親話語中透著的一絲絲悲痛,而且顯然是因為我。損失的那袋麵粉也讓我覺得可惜,但除此之外沒別的了。我不否認當他們將我的軀殼稱之為屍體時,我確實有些歇斯底里,不過這情況只維持了三秒。

「你必須靜下來,彌戴爾,』巫醫告訴我,他依然沒有形體,但我卻覺得他比以往更強大,『從現在開始靜心,不要再去思考過去和未來,不要再思考著夢境。你的肉體現在確實是那樣,但不會長久的。我保證,當你死而復生時反而會感到更失落。』

我接受了這個忠告,或者說是建議。我讓自己變得平靜,甚至不再將自己視作為一個存在的人。巫醫告訴佩伊斯的人民,要讓我復活必須要等上十三天,也就是說,我的靈魂有兩個星期左右的時間必須得像現在這樣飄忽不定。考驗來臨了。每一件發生在我周遭的事、聽到的話都離我好遙遠,再也沒有味道、食慾或情緒來碰觸我。海對我而言什麼都不是了。我失去了所有我原本以為重要的事物,沒有在乎,沒有責任,直到這一刻我才發覺沒有什麼事是我們必須做的義務,彷彿昔日彌戴爾的一切都已隨著肉身被拋下。我漸漸體會到什麼叫做夢境,什麼又叫做真實。人們的生活變成一種遊戲,不論是金錢、穀物和麥酒都一樣,甚至連生命都變得不切實際。我開始覺得整個世界都只是海市蜃樓,輕輕一劃就會割破;因此當佩伊斯的女人拿著由白玫瑰、橙花和荊棘編織而成的花圈來迎接海上的英雄時,我也覺得是幻覺。對她們而言我的確是個幻覺,因為沒有人將花圈放在我頭上。

巫醫在第二天早上就迫不及待地派了功課給我,那時我正告訴他,我分辨不清哪一個才是真的。『坐在那棵樹下,』他指著一株梣樹,『今天一整天你都得在那兒,仔細聆聽周遭的聲音。晚上的時候,我要你把你所聽到的按照時間順序向我報告,一個也不能漏。我會問你問題。』

這太過分了!但我現在只能照辦。連續七天我都在做這樣的工作。一、二天我坐在樹下,只能答出三分之一的問題;三、四天我佇立在熙來獽往的街上,能夠記住整個早上的聲音;五、六天我環繞佩伊斯島飄一圈,能夠知道所有人正在做什麼事情。巫醫並沒有施予任何巫術,他只是讓我用最自然的方式與這個世界結合。到了第七天,我能夠感覺到每個人、每一吋土地、每一棵樹、每一條河流;不是聽,而是緊密連結。我變成了佩伊斯。山水樹石和人民都成了我的一部分,而我了解他們就像了解自己的手指一樣。

我也察覺到了夢,它就是這個世界,雖然我仍舊無法醒過來,卻比以前更能掌握它了。我覺得自己站在邊界上,心靈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在夢裡,貼近所有我感知到的;另一半則在真實之中,遠離所有。這種經驗是難以形容的。你能夠想像你正站在某一個地方,卻又不站在那裡的感覺麼?你明明正和某個人說話,卻又同時看見自己跟那個人說話;你明明坐在樹下,卻彷彿飛在空中俯瞰著自己。我同時是自己,卻也同時是別人。我成了「自己的別人」,並且感到錯亂。我將這件事告訴巫醫,『定心讓我變糊塗了。』我這麼說。

巫醫正在調配他的精油,『才不是這樣,』他連頭也沒回就答道,『定心讓你變得有智慧,足以看清你自己的糊塗。以前的你完全生活在夢與迷宮裡頭,那才是真糊塗。這個情況不是定心帶來的負面結果,而是正面結果。繼續下去,你必須在十三天以內完成它。』

「完成什麼?』

「拋棄你的迷惘,拋棄你的問題,拋棄你的情感,拋棄你的夢想,拋棄你的一切的一切。唯有當你不再判斷,不再認定任何事時,你才能夠離開這個幻象。』

那個時候已經第十天了,我差點沒放棄。事實上,我不斷重複叮嚀自己巫醫說過的話,反而讓我愈加執著,意象也愈來愈不清楚。最後我索性放下它,整日無所事事地漫遊,晚上的時候就進入人們的夢裡。他從來沒有試著找過我,讓我害怕的是,即使我們沒有見面,他也對我瞭若指掌。我就是知道。他一直活在真實裡頭,往下鳥瞰這個夢境世界。他的靈魂離我很遠,在一個高到足以瀏覽全部夢境的地方,但是強大得連我都感覺得到。這股力量不屬於白晝亦不屬於黑夜,因為時間和光影都是夢的一部分,巫醫不存在於我們的世界中,他早已離開這個遊戲,而且把局勢都看得一清二楚,包括我。因此,當他在第十三天的破曉來到我面前時,我絲毫不感訝異。

「我今天要讓你復活。』他簡短地下令,『跟我過來,每個人都在等你。』

「但我還沒學成。』

「今天就會。』巫醫揮手,我只能跟上去,對自己突如其來的寞落嚇了一跳。

他把我帶到他的工作間,我的屍體在那裡保存完善。所有認識我的人都到了,連不知道我的人也都有出席。我認為他們並不是真想看我死而復生,而是希望一窺巫術究竟。

「站到窗戶前。』他只對我說。我照做了。曙光穿透我,沒有留下陰影。我靜靜等待。一秒。兩秒。三秒。沒事情。

就在我想轉頭詢問時,巫醫的動作毫無預警地襲來。他迅速將我的肉體連同靈魂從窗外丟出去,這裡可是閣樓!我迅速往下掉,腦袋一片空白,沒有佩伊斯,也沒有任何一句話,連自己都沒有,然後,砰的一聲,我墜地了,就壓在我的軀殼上方──不對,我已進入了自己的身體裡。

我全身痛楚地爬起來,拍掉灰塵和泥巴,頗為狼狽地向上望。每個人都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安卓亞和希昂也不例外。只有巫醫,雖然還是白霧朦朧,卻能隱約看見他自豪的表情。

「怎麼回事?』當他們衝下來的時候,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沙啞得連我都認不出來。我轉頭面對巫醫。『這是怎麼搞的?』

「沒什麼。』他若無其事地回答,根本沒想到我剛才可能會因粉身碎骨而再死一次,『你遲早會了解的。或者應該說,你馬上就會了解。』巫醫指著遠方的哀孿山,宣布道:『該是我行醫的時候了。』

就這樣。

我們徒步走上險峻崎嶇的山路,雖然緊緊跟隨著巫醫卻仍舊充滿疑惑。哀攣山脈人跡罕至,煙霧瀰漫而且鬼氣陰森,未曾有人像我們這樣深入它。『門只對勇敢的人開啟。』巫醫在出發前便這麼聲明。但是我不感到害怕。在我定心的這段期間,已不知來過這裡多少次。巫醫雖然是首度造訪此地,卻顯得比我還熟悉。

他攀爬上一堵如灰牆般高聳的懸崖,命令我必須緊跟著他。其他人的速度比我們慢,不過巫醫在上方細窄的道路上等待著,好讓每個人都能見證。他彎下腰來,從時光深處取出一盞流瀉的星光,有著模糊的王冠輪廓。眾人屏息以待,表情凝滯看著他靈巧地將燦光埋藏在紅土之中,用一層層粗糙的砂礫將之覆蓋;然後他站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面對我,我也回以凝視。

我們的眼神彼此相通了,剎那間,我感覺到了一股新的力量,夢境與真實變得分明,我能夠清楚看見那條界線。然後我就看到了,整個當下世界的運作、所有人的內心和埋藏在地底下的秘密。我知道巫醫讓我成為了什麼。我蹲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拿了一塊石頭,輕輕放在巫醫方才掩埋光芒的地方──我的觸碰讓石塊化為黃金。

每一個人都感到不可思議,他們大叫、大笑,用瘋狂的眼神看著我,用「點石成金」的歌謠歡呼著,並且說巫醫和彌戴爾徹底改變了佩伊斯。安卓亞和希昂先是不予置信,接著便轉為歡天喜地。我知道我完成了,這就是最終的了,完全將夢視為夢,你就能夠主宰它。點石成金不過只是一個小方法而已。『挖掘這裡,』巫醫對狂喜的人們下令,『這兒將會出現黃金的火焰,點亮佩伊斯。你們將會發現一頂王冠,並將它交付給你們的新巫師。』

新的巫師。他看了我一眼。我在喜悅中瞥見他的悲傷。


慶祝活動持續了七天七夜,彌戴爾被譽為佩伊斯的救世主,他對島嶼的了解讓安卓亞毫不猶豫地讓出了統治者的位子和長袍,鳳凰成了彌戴爾的徽印── 死而復燃的黃金象徵。他們在哀孿山挖掘到了無數礦脈,寶石和船隻將會讓他們的貿易達到顛峰,養活他們全部的人民。他們也確實挖到了一頂王冠,一頂少了蛋白石和一顆紅寶石的王冠,並且將它送給了鳳凰彌戴爾,以示新統治者的權力。靄方默默地看著他們歡慶,站在孤獨而被遺忘的角落裡,像座巍峨聳立的尖塔,佇立在浪潮邊緣。遠方的天空黝黑深沉,每隻眼睛都在熟睡。梅根曾經說過,將會有一個人取代他的名字,成為新的巫師。他第一眼便認出了彌戴爾,不是偶然,而是諸神鋪設好的道路。『造物主的手跟腳。』他對手裡的薄荷說道,感覺到空洞。他確實只是手跟腳,而不是腦袋;他只負責編織與遊走,而不是構思與抉擇。靄方第一次發現自己對巫師這個名字的留戀,他以為自己應該對這個帶走他夢境的身分深惡痛絕,但事實卻剛好相反。失去這頂帽子,他就沒有頭了。

「我不會成為巫師的。』彌戴爾曾向他保證,『我永遠不會取代你。』但這句話卻像刀一般刺傷他,在他的心上割出一道鮮紅的切口。

他將會是佩伊斯最好的統治者。靄方心想,他們會向涂仁效忠,紅寶石將成為希昂的自由。

「靄方,」彌戴爾喚了他一聲,巫醫回過頭來。「你在思考什麼?」

「我在思考以後的日子該何去何從。」他的語氣淡得不像一回事。

「你今晚要走麼?」彌戴爾試探性地問。靄方點點頭,感覺這輕微的頷首搖醒了某個沉睡已久的傷痕。但他忽略它。一對老鷹翅膀被輕輕放進他的掌心,巫醫的雙手顫抖了一下,是一把劍。

「直覺告訴我,你會用到的。」彌戴爾誠摯地看著他,靄方知道自己沒理由拒絕,於是他接下了。

「謝謝你。」以前似乎也有個男孩讓他這麼說,但他忘了是誰。

彌戴爾露出微笑,「這應該是我說的才對,是你拯救了佩伊斯,也拯救了我。我很想讓你留下,但是我們不能這麼做。所以,」他招招手,一片葉子從岩石後頭滑進他們的視線,在黑色的海浪中流泛著一層靈動的銀輝,「妖精的竹筏美得像藝術,我幫你收起來了。真沒想到它還有用到的一天。」他對師父眨眨眼,「我不會讓佩伊斯忘記你的。」

「遺忘有時候是件好事。」這句話讓他想起梅根,一個人在受傷時總是能找到很多藉口。他仰起頭來,看著沉默的夜空,「鳳凰彌戴爾,這是最後一件事。你要看清楚,歷史也是夢。」

他在彌戴爾點頭的注視下跨上竹筏,讓它緩緩移動,乘著汩汩流血的過往離去。他回頭遙望著彌戴爾愈來愈遠的火,明白自己只剩下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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