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靄
五、

莫兒罕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遠古時期,諸神尚留在凡間的黃金時代。在那個時刻,這個世界確實是一體的,不論是樹、花、草、河流、大地或是天空,都被完整地合在一起。莫兒罕妖精的誕生可以從他們的問候歌詞中窺知一二。頭戴桂葉的女神在他們的生活中佔有極重要的地位。有一種說法是,月神與岩石相戀,緊密結合之後在原地撫育出了一株全新的植物,芳香宜人令諸神留戀不已,這株植物就是桂花。莫兒罕即從香味中誕生,自此與桂花產生密不可分的聯繫。莫兒罕是一種群居的妖精,酷愛寧靜與夜晚。他們並不時常遷居,多半會長期居住在一座杳無人煙的島嶼或是被世人遺忘的山谷中;但無論他們住在什麼樣的地方,永遠都會有一座大湖或是河流陪伴,也都會栽植一株桂花,並且將之稱為「莫兒罕的根源」。

妖精的顏面文化和音樂也是相當引人的。這種傳統相當古老,在黃金時代就已經根深蒂固。那是雨神戴梅安與太陽神鐵亞所贈送的禮物,由彩虹所組成的靈魂記號自莫兒罕成年的那一刻開始跟隨他們,直到主人步入永恆的安息。面譜系表是莫兒罕相當重要的典籍,沒有一張臉會和其他臉重複,每一條紋路都是獨一而具有含意的,妖精深信這是諸神遺留下來的胎記和語言,而事實很可能相去不遠。

靄方一直到第三天的清晨才又遇見那名男孩,且時間依然短促。他在客屋前敲門,替巫師送來了一籃水果和兩罐蜂蜜,還有浸泡在蜂蜜酒中的楓葉。靄方收下莫兒罕的傳統點心,在客套的對話中,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那男孩的眼睛。深邃,清澈,穿越一切。他暗自揣想。巫師注意到他尚未紋面的臉孔,還有如稻草般金黃的頭髮,這些特質讓靄方想起了另一位男孩。

「他們叫你什麼?」巫師親切地問道。

「有的時候,他們只叫我孩子。」莫兒罕回答他,臉上毫無思緒洩漏,「有的時候,他們叫我梅根。」

「你是杜根之子。」

「這不是一個問題。」

靄方笑了笑,他對聰明的小孩總是毫不吝嗇。他彎下腰來讓他們能輕鬆地面對面,「你為什麼給我這些呢?」

「我以為巫師通曉萬物,知道所有的事情。」梅根抬起眉毛,冷冷的話語中帶著刺。

「不包括未來。還有一些我不應該知道的事。」他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梅根,沒有責備的語氣卻讓那男孩有些羞愧。

「他們說,你可以留到霜降節結束。」梅根撇過頭去,不敢再注視著巫師的眼睛,「還有,他們告訴我,巫師也需要吃東西。就這樣。」接著他急急地補上一句:「而且我父親認為,這些特產你恐怕還沒嚐過,就要我帶一些給你。」

靄方把玩著一顆紅色的樹果,勾起嘴角似乎頗有興致,「代我謝謝你父親。寧菲真是個富饒的世界,你們能生活在這裡真是幸福。人類雖然擁有商隊、船隻和馬匹,卻遠不及此地豐足。」

「這就是你總是對他們施捨的緣故麼?」憑藉著莫兒罕對人類的輕視,梅根又回到原先的大膽,他質問似地說:「因為貧窮?」

「因為苦難。」靄方神色一凜。他挺直身子,嚴峻的臉孔顯示話題到此結束。梅根忽然又感到有些歉疚,好像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惹得巫師不高興。

「我沒有責備你,孩子。」靄方拍拍他的肩,看穿了他的心事。巫師走下木造的階梯,整理好迷霧中的衣領道:「我要去工作了,你的長老們派了差事給我。霜降節?那至少還剩下十二天。告訴苦因也許我會提早離開此地。就說巫師看到了預兆。」

「那些商人──」靄方走了兩步之後,梅根唐突地刺進夢裡。有那麼一刻,他似乎在猶豫著該不該說出口,最後他鼓足勇氣,「我認為,那些商人是很幸福的。在妖精世界裡沒有憂慮和戰爭。他們忘了家鄉的同時,也拋棄了很多痛苦和悲傷,遺忘對他們而言或許是好事。」

「這個世界沒有好事也沒有壞事。」靄方的聲音穿過夢境,像流水般從容經過,「未來會替我們判斷這一切。但是當未來也到了盡頭時,沒有一件事會被認定為好或是壞、對或是錯。孩子,失去自己是一件很哀傷的事,因為無論他們人在哪裡,都變得一無所有。」

在妖精世界的大多數時光,靄方都在林間散步,他會一邊哼著歌曲,一邊悠閒地踩過一片又一片的樹影,在每一吋泥土中留下屬於他的薄荷芬芳。那清脆悅耳的嗓音中包含了這個世界,關於岩石和流水,關於土壤及大樹,關於妖精與人類,星辰與日月,以及殘夢中的黃金時代。巫術般的婉轉歌聲伴隨著夏末的風迴盪在樹林裡,將那群失去記憶只能四處徘徊的遊蕩者召喚到身邊,用柔和的曲調治療他們。他將精油輕抹在他們的眉間、手腕、鼻尖、和耳垂上,用一節回青橙枝葉擦過他們的髮梢,安定他們的浮動然後命令他們圍坐在草地上。靄方盤腿端坐在他們的視線中心,嘴裡吐出源源不絕的往事,在他們心裡勾勒出圖藍城和家鄉兒女的和樂夢境,將他們一把推進幻想之中,因為唯有在彼處,他們才找得到時間走回去。他感覺到這個角色是如此的熟悉,正如同某個行走在絕壁和風雪縫隙間的早晨,只剩下一條細窄的絲線通向深不可測的未來;唯一不同的是,這些人正在往回走,沿著巫術回到過去。他們重拾平靜和理性。而在盪漾的催眠曲中,樹靈似乎也漸漸接受了這群外來者。

梅根依然在每天的早晨送來水果、蜂蜜和酒,但是現在他懂得寧靜。他幾乎一整天都跟在巫師的身邊,不發一語地跟隨著那模糊的霧影,看著那群失憶的人從真實之中消失,進入夢裡。偶爾,他也會加入那些漫遊者的思緒,見到了人類的城市、涂仁王子以及浩大的商船隊伍。梅根感覺到自己渾身赤裸佇立在巫術的激流中,它強勁、危險而且擁有自我意識。但他沒有沉陷,也沒有被沖走;在那裡,他第一次見到巫師的銀魚,並且對她的古老感到詫異。

銀魚每天都會來看他們一次,有時候是上午,帶著一只盛滿的水壺;有時是傍晚,提著一籃藥草和可供調製精油的植物葉片。她的話變多了,而且經常提及那群居住在森林池畔的同類,艾多、麻法、金歌、虹鱗……和這裡的銀魚相處成了她的生活重心。梅根無法得知巫師對此樂不樂見,只知道每當她敘述起這些水中的同伴時,靄方總會顯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觀察她;他也注意到銀魚刻意的忽略,以及這一連串的徵兆。

「我覺得我似乎了解了某些事。」第八個下午,梅根這麼對巫師說。銀魚還沒有來。尚未找到故鄉的遊蕩者只剩下了兩個人,他們四人圍成一個漏洞很大的圈,巫師在每個空隙間填滿了警覺。

「這句話我不是第一次聽見。」

「好像只要跟著你,就能發現很多東西。」梅根不理會他,逕自說了下去,男孩抬頭注視著巫師,「感覺這個世界變得很不一樣,至少不是從前那個樣子了。如果是以前的我看見一條河流,那也就只是一條河流罷了;但現在,我幾乎可以辨識出它的源頭,還有奔流向一望無際的大海時,是什麼樣的景象。這全都是我以前未曾注意到的。」

靄方回望他,擺動的回青橙送走了一個人。「所有的巫師都可以這麼做。但我確定你並沒有偷走我的能力。這項智慧原本就存在,只是你突然察覺到了而已。」

梅根湊近他,「你今天就會離去麼?」

「如果沒出意外的話。更何況我已經受了你們太多招待了。」巫師漫不經心地說道,手中的東西換成了薄荷,把僅剩下來、早已閉上眼睛的圖藍人輕輕攆走。梅根從風裡聽見那人的細語,對象也許是他老婆。然後它消失,只留下男孩跟巫師並肩坐在感官裡。「巫術之星變得愈來愈黯淡了,我想我必須為此擔憂。」靄方忽然皺著眉頭插進話來,「我從未想過失去信仰會變得怎麼樣。聽起來不真實,但要是那顆星辰消失,我就沒有地方可去了。」

「晚上再走,」梅根意有所指地道,「這樣我父親就能夠做好一艘小船。佩伊斯海盜不常在陸上出現,你會很需要它的。你知道。」

靄方沒有立刻回答。他抬起頭來,眼神遙遠得無法觸及。「我知道。」他喃喃自語著,「不只我了解。我還知道些什麼?你還知道些什麼?」

梅根不假思索,「我還知道你是什麼。」

「那麼你呢?」他沒等到答案便站起身來,視線拋向遠方。男孩隨即跟進。靄方轉過頭來,用一種全新、甚至帶著評斷意味的眼神端詳著少年,端詳著他絲毫沒有發抖的安定。「告訴我,我是什麼?」他說。

「靄方。」梅根平靜地回答,突然綻放出笑容,洋溢著一種了解的喜悅和天真。他伴隨著呼呼作響的風聲奔進飄灑而下的落葉中,歡欣的舉止彷彿正跳著舞。男孩從繽落的枯黃裡回過身來,加深了輕快道:「不然還會是什麼?」

靄方幾乎沒有移動就靠近他,穿過橫隔在兩人中間的牆,伸出右手向他探尋。梅根毫不避諱,看著巫師將白皙的真實力量放在他的額頭上,兩隻眼睛的正中心。「梅根,」靄方對他說,「歐石南的先知。我從莫兒罕和巫術的深處發現你,從經典和古老的時間裡認出你。你的存在是奧秘的恩惠,亦是哀傷的賜予。先知的故事沒有名字,只有孤獨。在未來,你將不會懂得更多,整個世界都已在你的眼皮底下。梅根‧歐石南活在一個沒有人到得了的時空裡,永遠不被了解。」

「我知道。」梅根的眼中閃過一道光,第三隻眼睛出現在巫師的指尖下,靄方移開手。「不只我了解。你還知道些什麼?我還知道些什麼?你的世界只是一個假象,連巫術的知識都對你說謊。看著,來自深海的靈魂即將取代你的名字。你必須找到巫師的源頭,找到你遺失的真實的夢,因為河流的血脈已瀕臨最後。雕夢者。」

雕夢者。靄方心想。陌生的字,卻如此接近他。梅根已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先知在巫術底下孵化了,成為這個世界的第二條河,它將會一直流下去,直到未來的盡頭。

現在,靄方知道要在哪裡找到他的座騎。他的老朋友。

但是巫師並沒有這麼做。柳樹林裡眾多銀魚的笑聲讓他打道回府,從一棵垂垂老已的柳樹下回到那藥香瀰漫的過客木屋,四肢埋在陰影裡等待日落。他輕輕閉上眼,迷霧中的思緒無法捉摸。也許他打算就這麼沉默地離去,或是就此在森林中定居,無論如何銀魚都沒讓他這麼做。黃昏時分,她終究還是來到了他面前。巫師並不感到詫異,平靜從容就像睡太熟的夜晚般好眠無夢。他揚起嘴角打招呼。

「你還是來了。」

「靄方,」銀魚避過他的笑容,「他們說你今晚要走。」

「的確是。」

「即使乘坐一只竹筏?」她看著那個微笑,過去與現在的巫師重疊交錯,模糊不清的銀影忽然變得歷歷如繪。「你很需要我。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我以為我們之間不需要語言。」巫師哀傷地看著她,「銀魚,我一直都很需要你,或者應該說,我一直都在需要你。這一百九十二年間,你的背和鰭送我到世界各地,讓我不論在河流或是小溪都能夠平穩順暢地行進。甚至在山谷裡的時候,也是你拉了我一把,將我從夢裡拉進真實之中。」

「我們也是在那裡定下約定的。」銀魚提醒他,聲音裡夾雜著水草和其他魚鱗的味道,「我獻出自由和靈魂,以換取村莊數百個生靈。為了這個可能性,我連名字都給了你。難道你忘了麼?」她質問,「忘了你是誰?」

「從不。」靄方堅定地回答道,「我從來沒有機會忘記自己是誰,也許我根本未曾知道真正的答案。但是我了解你,這是無關巫術的,就像你信任我一樣和任何力量都沒有關係。銀魚,我們分享彼此的生命超過一百八十年,怎麼還能將對方當作是陌生人?如果我在乎你,又怎能假裝忽視那個預兆?」銀魚沒有搭腔,他輕吐出一口氣,眼睛飄過了重重樹林延伸到那奔騰的河流,以及更遠、更原始之處。「同一條河。」他遙遠地說道。

「你說什麼?」

「同一條河,銀魚,」巫師的聲音輕如微風。「我們在這條河上相遇,也將注定在這裡分開。不論是霧淞河、仙女河或是多若河,全部都是同一條河。她把你帶來給我,也即將把你帶離我。從哪裡來就回到哪裡去,這才是真正的和諧。這麼多年以來,你是我的船、我的槳、我的手、我的足、我在孤獨之中的唯一聲音。如果我想,我可以自私地將你留在身邊,但那將會破壞我們之間的和諧。我說過我了解你。你不屬於我即將走下去的時間,也不屬於任何誓言的束縛。你應該留在這裡,寧菲的和平和喜樂才是你真正的終點。留下來吧,你會喜歡這個家的。」

「那麼你呢?」銀魚垂下眼,感覺到他們之間的牆已崩潰瓦解。她努力保護自己由彩虹組成的女孩形象。「你會迷路的。沒有我,你要怎麼回家?」

靄方苦笑了一下。「沒關係,因為我也沒有家可以回去。」要蹦出這些字句太過艱難,巫師嚥下一口酸澀,「我的真實正在破碎,夢境正在毀滅。在我失去一切之前,我要找到歷史好阻止一條河流斷絕。為了這個追尋我必須單獨,放棄所有過去甚至包括你,換取奇蹟的可能性。」他閉上眼睛,臉上的神情拒絕所有的安慰和問題。「這是我最後一次和命運交易。夢與真實的糾葛是我自己的謎,我只能獨自解開它的。你擁有我沒有的選擇,銀魚,我們身後的歲月已經夠漫長了,現在你該放下它,重拾一個自由的生命。」

起先,銀魚保持沉默,像是期待靄方因此改變主意,又像是在思考著某種她至今才了解的、關於巫術的涵義。她的靈魂透過眼睛觀察他,那銳利的眼神巫師也曾在山谷裡看見過,也是它影響了他的決定。但這次顯然沒有。

「巫師對我而言是神聖的,」最後,銀魚開口說,「不論你站在我身體的哪一個部位,對我而言都是神聖的。也許我冷漠,失去人性,但終究懂得你在這個世界上的定位,而且就像其他生靈一樣崇拜你。在霧淞河畔時,你奪走了我的鰭和鰓,一如奪走我的自由。你早已成為了我的生存意義。然而現在,你卻要將它們還給我,在我終究習慣了這一切時,命令我重新回到那個我已經放棄的池子裡。」她的語調中毫無怒氣,反而是一種蒼老、寞落的感覺。

靄方垂下眼睛,「我只能做到這樣了。」

銀魚仰起頭來,渾身掠過一陣顫慄,從冰凍中被釋放,走入夢與真實的邊界。她深吸一口氣:「謝謝你。」

「我奪走了你的鰭和鰓。」巫師提醒她。

銀魚點點頭。「即便如此。」她拔腿跑進風裡,走入那個屬於她的和平。

最初的寧靜。靄方低頭告訴自己。最終的安詳。他邁步走向河岸,夢見等待著的芽刺,夢見脆弱單薄的小舟,緩緩駛入水流。莫兒罕們高舉著白皙手臂揮舞送行,撥動一陣迷亂的風,靄方從中聞到了銀魚的「再見」,那股思念猶摻著薄荷香,帶著他漸行漸遠,一點一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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