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靄
一、

靄方十七歲時離開了師傅,那一天正值冬至,銳利的冷風刮著玻璃窗,像是晨曦的指甲在空洞裡輕撓;刺人的白佔據了石門外的世界,讓冰雪雕塑這個無瑕的日子。靄方帶著印記、薄荷、他的精油和些許回憶,遠離溫暖的爐火和床鋪加入它們,由此開始便再也沒有停下來。

記憶中的自己站在門口好久,看著雪花落在肩頭,以及聳立在頭頂上的白皚山峰。桌上的蠟燭尚在燃燒,躍動的火焰接續著主人的故事,就像是枕邊隨著夜晚褪色的殘餘夢境,教人著迷。他輕輕闔起過往的歲月,將之嵌入石壁的深處;記憶的封面是一片滿佈藤蔓、青苔和雪片的懸崖,過去的日子正在石縫間流動著。當時,靄方多看了它一眼,然後迅速踏上那條通往遙遠未來的銀色小徑。

他睜開眼睛,伸手擦去那抹行走於峭壁邊緣的孤單身影,用雪填滿一個黑色的坑疤。殘留的故事片段還圍繞在他的四周,對著他低語、呼喚,籠罩著的睡意也拉扯著他回到夢鄉。靄方感到詫異,他已經太久沒作自己的夢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一直向外探看別人心中的幻影,幾乎忘了該怎麼作夢。師傅曾經說過,巫師本身就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形狀,作夢和許願對巫師而言毫無意義;靄方也這麼深信著,至少過去是如此。

但夢裡頭有很多秘密。他悄悄告訴自己。有秘密,也有真相。只有巫師知道它們是什麼。像師傅。像我。

他重新發現自己是個巫師,掌握著學者和政客都不明白的奧秘,操縱著國王和預言家都不了解的運行。他頂著巫師的身分已經好久好久了,久得讓自己成了陌生人;直到現在,他才感覺到這個名字既神秘又特殊,就像某個古老的童謠,沉浮在幻影裡。

巫師微微移身,驚覺自己睡在一堆乾草裡頭。印象中的前一秒他還在摩柯的塔裡,睡在他用星光和月亮織成的床上,有柔軟的枕頭和羽毛被單,還有薄荷、雛菊和檀香繚繞身邊;如今他卻不知怎地身處於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只有發霉的牆壁和馬羶味伴他入睡。靄方苦笑了一下,這確實是夢境,他的一生都是個夢境。

細碎的月光傾跌入眼,將他模糊的視線染成了銀白色,跟那個離別的清晨一模一樣。那條道路又在召喚著他,披著夜色的年輕陰影正在前方等待。靄方索性將臉埋進草堆,任由睡意將他帶往任何一處可能。他知道夢會停泊在哪裡:有山谷,有冬雪,以及那個崎嶇路上的淡淡記憶,從巫師的房子和他的第一瓶精油,走向馬廄裡的一堆乾稻草。

那條命運確實是永無止境的,靄方踏上它的起點時就知道了。它就像是一堵毫無商量餘地的岩壁,緊鄰著未知的黑暗深谷,隨時有可能失足墜殞;但它同時也是個嚮導,引領他穿越重重的迷霧和飛雪,在看不見的世界裡給予他空隙。

靄方踩在石塊平鋪成的細窄時間上,一步一步遠離從前那個巫師學徒。他從柴火邊緣走進嚴寒深處;自清潔和農事中踏入亂石與枯樹間;從觀習的課程步上旅行的軌道;就像隨風飄落的黃葉,不得不展開命定的旅途。有好一陣子的時間,他只是在山谷裡漫遊,不論白晝或是黑夜都無所畏懼;他非常真實,非常自然,所到之處均受到善意的歡迎。他按照師傅的教導追隨星辰的腳步,就像是迷宮出口所滲透的光。巫術之星從來就沒有固定的方位和出伏的時機,彷彿是憑藉著直覺在天際昇落。它是造物主遺留的最後一盞燈,帶領他穿過一條又一條錯綜的小徑,也穿過冰冷凍結的日子。巫師信仰它所標示的任何地方:城鎮、荒原、戰爭、富足以及和平,有時甚至通向未知與危險。『巫術之星的本質和命運相同,皆左右著無性者的人生。』靄方不只一次猜測隱藏在深邃星輝後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未來。如果他不知道自己的誕生,又怎能知道自己的毀滅?也許在路的盡頭只是一片烏有,等待他踏入,然後煙消雲散。然而星辰也將門徒帶到巫師面前,一如十年前它將靄方帶到瑟文面前一樣,終有一天它會替靄方帶來新的傳承。

無性者的傳承。他在某個枕著石頭等待的夜晚思忖。這個名字是一粒隱藏在萬物之下的秘密種子,是一襲孤獨的銀袍降落在天地間最模稜兩可的地帶上,是一節夾在寫滿謎題與歷史的典籍書頁中、飄散芳香的回青橙,其上的枝葉是他最後一次感受到自己還保有一個軀殼;殘餘的壁爐溫度已經冷卻遙遠,然而和師傅交合,完成巫術與血脈遞移的經驗卻依然鮮明。瑟文巫師的植株取代他模糊的臉,出現在完事後的第一個清晨。靄方將它放進行囊和過去裡,隨時提醒自己的身分與命運。

「巫師的血脈就是河流的血脈。』師傅曾這麼說過,『源源不絕的秘密就在於水的源頭。』

而他也確實遇見了一條河。

霧淞河是切過山谷最大的河,也是一切生機的源頭。春天已讓她重燃活力。河水順著起伏的河床沖走殘餘的冰塊和冬天,將復活的契機帶往山谷各處,潤濕沿岸的青草和土壤,滋養森林與孤樹。星辰與河流相識。他想。巫師順從地走進溪水中,清澈的力量漂過他的銀袍,如同接受巫術之星的洗滌。靄方感覺到這條河的意識,彷彿藉由淨身,讓這裡的一切都認識他。以前它們效忠於瑟文師傅,還有更早、更早以前的奇爾梭、秋斯法及西里各巫師;但現在它們效忠靄方,不論是花草、樹木、溪石或是腳下的陰影都一樣。片刻間,他似乎看見了世界的真相。

那是雲霧,一片又一片破碎稀薄的雲霧,如蜂一般地聚集,像是一座沙丘、一棵樹、一面牆和諸如此類的東西。是這些小碎屑組成了蒼穹和土地,以及其上的每一個存在──生靈、流水、花草、岩石,甚至絲綢與珠寶──靄方驚訝地觀察這個彷彿被鑿子一敲一打創造出來的宇宙,或者,是一匹用梭子織成的布,上頭點綴著萬物的顏色。一陣風吹趕著時空,讓整片色彩飛快地變像、流動;河湖、山脈甚至海洋也隨著蛻變漂泊,似乎輕如羽毛,縹緲而不真切。

多奇怪。年輕的巫師心想。多奇怪。我在這座山谷裡,並且認識它。這一切似乎都是夢境,由蝴蝶和煙雲組成。我也是。

某種前所未有的奇妙溫暖自胸口擴散開來,那是醉意,是酒香,是溫柔富麗的幻象。狂風捲著黃沙鋪天蓋地而來,顆粒飛進眼眶卻感覺不到刺痛。有那麼一刻,靄方發現自己是一個瘦削單薄的小孩,獨自佇立在風暴中,目光穿越時間和沙塵的怒吼,找到一座由白色岩石堆砌成的荒涼記憶。無數的斷垣和殘壁仆倒在陰影裡,瓦礫與碎石遍佈,石柱與雕像橫陳,只有一座筆直的高塔依舊巍峨不搖,直達天庭。

靄方朝遺跡跨出一步,卻意外跌進一個由鏡子組成的圓裡,每個細節都刻滿了巫師的名字和臉孔,以及造物主遺留的指紋。他仔細檢視每一道痕跡,發現這是巫術與世界的歷史。有些名號他很熟悉,比方說瑟文師傅和他自己;有些卻前所未聞,筆劃模糊像是秘密。其中有個名字特別吸引他,就在最高的鏡子上,靄方正想把它唸出來,卻被另一位巫師推了一把。

「這只是夢。』師傅越過蜂蜜甕對他說。迷宮迅速消逝,名字亦後退遠離。『清醒過來,靄方,這只是一個夢境罷了。看著它。然後你就會了解它。不要放下你的警覺,否則你就會掉進夢的漩渦裡,不再懷疑任何事情。』

於是靄方扯開藤蔓,繼續走下去。

那天晚上,他在河邊休息睡眠。巫師的夜晚不生火也不吃東西,風聲自會填飽他的身體。動物和樹木會替靄方看照著四周,沒有任何生物會與他為敵。巫術之星已隱入天空的盡頭,好像進入傳奇中、巫師所渴望的真實之域(True Land)。師傅曾告訴過他,總有一天,看照世界的諸神的眼睛,會帶著已準備好、而且有資格的靈魂──大多數是巫師──從時間的接縫離開夢境,前往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在經典裡,那裡是真正的仙境;有黃金的大地,琉璃與瑪瑙雕成的塔樓,潔淨的金沙在池水底部閃爍,還有白鳥、鳳凰和雀鷹自由翱翔。他帶著它們側身闔眼,渴望看見某個裂隙,但什麼都沒有。

於是他轉而觀照自己的內心,感覺月光灑在臉龐,還有鹿群緩緩靠近他。整個世界的運行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的呼息與眉間;他屏息傾聽,在奧秘的和諧中保持清醒,一夜無夢。

就這樣,旅程沿著河流持續前進,青翠的山林依舊,喧騰的河流如昔,犄角和蹄印仍輕快地掠過葉影,踏在紛亂遍佈、被沖蝕得光滑的石頭上。巫師採集這些聲音與紋路,雕進自己的巫術中。過去陌生的藥草和植株變得像指頭般熟悉,靄方將它們倒進水晶瓶裡,填入山谷的光調和成精油的秘方;其中,薄荷的香氣更和他如影隨形,那強烈而芳香的本質與他十分類似,不論腳跟或髮梢都是同樣的味道,從寒冬飄至春天,然後再進入下一個時空。

靄方在一個夏至逼近的日子來到了群山之間的缺口,這裡是進出谷地的大門,也是靄方在七歲以後就沒再碰觸的地方。當年瑟文巫師將他從遙遠的南方城鎮帶到這裡,穿越過險峻山脈和數不清的激流瀑布,最終抵達了他的未來。靄方對從前的家鄉不具任何印象,旅行一整年的記憶也只是一片矇矓,清醒的時候像是夢,作夢的時候卻像是醒著,直到開始學習法術和精油藥學為止;彷彿真正的靄方是在山谷裡、巫師的石洞屋中出生的,而非某個默默無名、遭戰爭夷為廢墟的農村。

此刻,天尚未透亮,大地仍舊一片昏暗。又大又紅的巫術之星彷彿是夜空的眼睛,和漸趨黯淡的月亮遙遙相望,靄方覺得自己似乎看得見那血淋淋的目光。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徑就跟以前一樣難走,兩旁的樹木十年來仍舊屹立不搖,只是變得更老、更有威嚴;無人豢養的獵鷹和遊隼無時無刻不盤旋在空中,看守著那條界線。霧淞河的源頭就在眼前,一道約莫二十呎左右的瀑布自山坡上的洞口急流而下,門就藏在那水珠簾幕的後面,等待著主人將它開啟。靄方佇立在及膝的水中,出神地凝視著魚群和波浪,用沒人猜得透的眼神思索著。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他的腦際,讓他不自覺感到驚恐。

「也許我可以留在這裡。」他低聲對自己說,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明白地否決了這個希望,但他刻意忽略它。「這裡安詳,寧靜,受神眷顧。沒有比這裡更好的地方了。我屬於這裡,而非外面的世界。」花草、樹木、精靈、山河,他所有的一切都在這裡。巫師的壽命長得幾近永恆,他應該待在這兒,每天浸泡在牛奶和精油裡,沒有旅行,也沒有未來。

但師傅不許他這麼做。

「巫師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靄方。』波紋裡浮現出瑟文師傅的臉,每一根斑白的頭髮都清晰可數,『我們是造物主和諸神的眼睛、祂的手和祂的腳。你所走的路是不能由你自己來決定的,這就是巫師的旅行。』

「巫師的旅行……」靄方輕喃出聲,似乎正在腦際中反覆思索這些字彙,這句話他聽了很多遍,卻是第一次聽懂。

一縷未來踏破曙光,沿循著粼粼波光靠近,從岔路的彼端前來領航。靄方倏地抬起頭,穿過薄暮探索它的意義。它那如蛛網般空隙遍佈的生命勉強拼湊成一名小女孩,麥穗色的亂髮無動於風,藍寶石鑲成的深沉眼睛眨也不眨。它穿著三稜鏡和彩虹,長袍下襬綴著巨大的荷葉邊兒;透明的女孩沒有雙腳,只能漂浮在急匆匆的水面上,如同一根流木;噴濺的浪花穿透幻影的肌膚,過長的袍子沒有被一滴水打濕,雖然如此,靄方卻感覺到它呼吸間的沁涼。這個不速之客打斷了他的思緒,巫師看見緊跟著的預兆。

「你是誰?」靄方謹慎地開口問道,「你怎麼穿越那道門的?」

「銀魚,大人。」空無的聲音回話了,隱含了來自門外世界的悲傷,「只是銀魚。我從外邊的村子沿著溪水游過來的,大人,所以那門擋不了我。」

「沿著溪水而來。」靄方喃喃自語。這裡的確是交界。他心想。夢與真實的邊緣。他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刻,只是沒料到它會在門的裡邊降臨。「真是太突然了。」

「對不起,大人,」銀魚聞言,以為是在責怪自己,「我不是有意要入侵您的領土,但我實在──」

靄方揮手打斷它的歉意,「我不是什麼大人,銀魚。」他對它說,語氣像師傅:「巫師永遠只是巫師,是造物主和諸神的手跟腳;為了守護別人的夢境,我們一無所有。」他感覺到那個拚命追趕的名字找到了他,像頂他不願戴上的帽子;靄方逃開,但它卻沒有離得更遠。他嘆了口氣,「這件銀袍讓我連自己的臉都不認得了。」

「但每個人都認得你。」銀魚突兀地答道,「我聽見他們歌頌你,就像歌頌豐收、諸神和大地一樣。」

「他們確實是這樣。」靄方點點頭。但他們沒有一個真正認識我。他苦澀地想。

「他們歌頌巫師。」

「歌頌巫師帶來的和平。」他柔順地提醒它,「除此之外,巫師誰也不是。」

「大人──」

「靄方。」他糾正它。

「靄方。」它改口,「靄方是巫師,」銀魚說:「也是和平。在歌裡頭,巫師跟和平完全是一樣的東西。」

巫師保持沉默。他頹喪地垂著頭,閉上眼,過了一個世紀後才重新活過來,「都是夢。」他平靜地開口,淡淡的音從嘴裡流出,「這一切都是夢境。我只希望歷代巫師在第一次出門時也跟我一樣慌張,銀魚。剛才我徒勞無功地想抓住水,但水還是流走了,變成了這條小河,把你帶到這裡來。總有一天我會熟悉它的消逝。」他目送溪水遠去,看見自己一肩挑起這個世界,夢境步步逼近,他感到害怕、不寒而慄。靄方深吸了一口氣,『造物主的手跟腳。』他提醒自己,操著只從書本上看過一次的台詞,每個字都好陌生:「你來此尋求何物?」

「我來此尋求巫術,」銀魚按照步驟說,「找尋一個奇蹟。」

「你以什麼作為奇蹟的代價?」靄方的聲音前所未有地低沉。

銀魚趴進水裡,在水中親吻他的銀白色的長袍下襬、細瘦的腿和光溜溜的腳趾。靄方的眼睛睜得和月亮一樣大,渾身掠過一陣強烈的抽搐。他知道這個舉動的意義。「我請求您免除村人的病苦和災難。」銀魚的聲音裡夾雜著流水,清澈透明。

「你以自由換取我的藥方?」巫師像是剛剛才醒來,不可置信。他的每個脣形都在發抖,「這是為了什麼?」

「銀魚永遠只是銀魚,是造物主跟神的子民。」它從水裡頭浮上來,正視著眼前的年輕巫師,「水和鰭就是我們全部的可能性,靄方,但我寧願以它來交換和平。」

巫師點點頭,「帶路吧。」

銀魚轉身縱入水中,化成一塊銀色的斑點,游向那道水珠簾幕。山谷在身後瓦解剝落,靄方卻沒有回頭。他屏息追上它,睜著眼穿越夢中的自己。

本屆奇幻藝術獎所有得獎作品均以創作分享授權公開
2005©奇幻文化藝術基金會
This site is designed by James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