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靄
六、

神秘總是擁有很多名字,有的時候它們幾乎是同時存在同一個時空和同一個人身上,這常使人陷入迷惘。這些名字的背後是一串歷史,一串希冀抑或是一串謎題與真理,就像巫師、傳諭者和巫醫,對於不同的民族而言都具有不同的存在意義。很多人質疑生命的價值不該只由名字來界定,但真正的名字確實具有將生靈喚醒的力量。它是一個穿透世界的聲音,就像一條道路般讓你在錯亂中找到自己;有人說只要沿著它走就能回到生命的核心,在那裡,終點與開頭相接,大海和陸地相連,一如故事的結局總是緊跟著新的起點,左邊的盡頭與右邊連結,組成一個遊戲的圓圈。漂泊的旅人最終會重返家園,從哪裡來就回到哪裡去;旅行的結束可能是很寂寞的,但是家永遠不會傷害你,好比港口對船隻總是來者不拒。

靄方不只一次地想過,如果他沒有過去,是否就意味著他沒有未來?『巫師的血脈就是河流的血脈,源源不絕的秘密就在於水的源頭。』或許他的源頭已經破碎了,連他自己都不忍看。

靄方不是第一次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和昨晚不一樣的地方,卻是第一次出現在床鋪上。油燈的光線昏黃,但足以讓他辨識出房間的輪廓,架子上稀亂的書名仍在一明一滅的燈光中酣睡,趴在床沿的少女顯然也是。聽起來詭異,在竹筏上建造一間臥房除了巫術以外沒別的辦法,但這荒唐的念頭在他闔眼前從未出現過。他確信。

巫師坐起身來,確認自己的銀袍還好好地穿在身上。很好。他心想。我越來越糊塗了,不過這一切很快就會弄清楚。靄方可沒忘記自己是誰,但他懷疑在弄丟了「巫術之星」之後自己該不該這麼篤定。

這房間沒有窗戶,但他從牆壁的另一頭聽見了波浪拍打的聲音,摻雜著幾聲海鳥的鳴叫;風是鹹鹹的鹽味,輕輕刮過慘白的晨曦,一點一滴釋放出凍結的破曉。這天空的顏色讓他聯想到酸敗的牛奶,也讓他警覺到自己可能正在往那個方向走。

他顫動了一下,搖晃的床柱嘎嘎聲驚醒了其上的夢境,被單邊緣的棕色身軀抬頭,在半睡半醒之間露出一張年輕而意識朦朧的臉。「你終於醒來了。」

靄方瞄了她一眼,「這句話該由我說才對,」他閉上左眼觀察她,「為什麼我得出現在這裡?」

「你不先問這兒是哪裡嗎?」

「海鷹號。」靄方轉過目光,漫不經心地回答,「否則還會是哪兒?」

少女皺眉表示詫異,傾身向前,「你怎麼知道的?」

巫師模仿她的動作湊近她,把她嚇了一跳。靄方爽朗地洩漏自己的笑聲。「不然你們為什麼請我來?如果你們不知道我是什麼。」

「我們沒有邀請你。你是被我父親抓上來的。否則你以為怎麼樣?」

靄方聳聳肩,「還能怎麼樣?我是巫師,永遠都會有人想到我,把我從這一頭呼喚至世界的另一頭。」

「是巫醫。」少女喃喃自語著,帶點糾正的語氣。她的眼神像在聽奶媽說故事似的,帶著懵懂天真。「父親似乎也曾這麼說過。你就是那個巫醫?」她注視著靄方,眨眨眼,「好年輕。」

「一點也不。」他疲累地否定這項推測,但是沒心思去向她解釋更多他自己,「你父親可不只說了那些。我已經醒來了,而且我要白麵包、蜂蜜跟葡萄酒,接骨木釀的也行,但是蜂蜜一定要架子最左邊的那一罐,我不要別甕。」

少女拋開睡意,瞪大眼睛以表示她的驚訝,從夢境中一躍而起,「你連這個都知道,是誰告訴你的?你還知道些什麼?」

「就是你,好孩子。」巫師擺擺手,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我還知道些什麼?喔,那還多著呢。安卓亞認為我醒來會肚子餓,我只好這麼折磨你。你可以去拿東西了麼?」

但是女孩沒有移動。房間的門忽然被推開,一名身穿紫黑色襯衫和毛皮褲的年輕人從陰暗的走廊裡浮現,像個悄無聲息的幽靈般飄進他們之間。「哥!」少女出聲喚他。靄方仔細地打量來者;這青年的輪廓分明細致,每一條紋路都不茍言笑,巫師發現他有著獵鷹的眼神和思緒,眼睛是深海的顏色,目光銳利又精準,彷彿是一把剃刀。

酷似他的父親。靄方心想。海盜的表情似乎遺傳自大海,平靜的海面是騙人的,洶湧的波濤冷不防就襲打而來,還有那些令人迷惘、深不可測的漩渦。

「你好。」靄方微帶著笑意打招呼,看著那年輕人為此困窘了兩秒。

「初次見面。」最後他說。沒有向巫師伸出手。「希昂沒打擾到你吧?」

「她睡得很熟。」

年輕海盜瞥了他妹妹一眼,似乎在責備她的怠忽職守,同時也將她的自尊及好奇心統統打發走了。少女怩忸不安地瞥了靄方一眼,一時間似乎希望他能替她說句話,但隨即又放棄了。

「我去拿麵包。他肚子餓了。」希昂低低說了一句,然後快步穿越房門離開,像是用最快的速度逃離她那冷峻的兄長。靄方沒來由地同情起這姑娘來。

「我是彌戴爾,」那人的聲音將他拉回他自己,「如果你知道我父親──海盜安卓亞──可能就會知道我。」

「巫師知道每一個人。」靄方點頭表示。「或者該說,巫醫知道每一個病人。有所求的人。」

彌戴爾挑了挑左眉,「那麼你也知道我們為何要找你囉?你知道你的未來通往何處麼?」

「佩伊斯,」這是他這個早上第二次說:「否則還會是哪兒?」

「的確是。首領認為只有你救得了我們,」年輕人告訴巫師,他對自己的爸爸使用疏離的稱謂,眼裡卻不帶評斷意味,「他和族人們祈禱了很多次,很多年,企盼有奇蹟的使者出現。我相信這對你來講應該不鮮。昨天傍晚,我們的探察小組發現你跟你的竹筏,直覺讓我們把你抓上船,也是它讓安卓亞一眼就認出了你。他替你安排了叔父以前的房間睡,因為你一直都沒有醒來。」

「那時我正在找東西,試著從夢裡頭找。」靄方別過頭,不想和他提及巫術之星的事。他轉移話題:「你們需要什麼?現在就說。」

彌戴爾的臉色冷凜如冰,面皮下透著決心。「我們需要一個新的維生工作,能夠讓佩伊斯的人民養活他們自己,而且衣食無缺。」

「這是艘很棒的船。」

「是很棒沒錯,」年輕人回答,「但也很老。佩伊斯的人民是天生的航海家,但沒有人是天生的海盜。不會有誰喜歡這個工作的,更何況,我們清楚知道自己;當打劫者衣食無憂的時刻,世界的另一端正在挨餓受凍,這麼做並不會不一樣。」

巫師抬眼,對他的說法感到訝異。「我想你是真的知道。是誰告訴你這些東西的?」

彌戴爾拉了張椅子坐下,正好是在巫師能仔細觀察他左耳鐵扣的位置。「是大海,」他說道,「她教導每一位水手這個世界,當然也包括海盜。這是一個我們無法斗量的深沉空間。她對於敞開者毫無保留。海洋是不會判斷任何人的,這艘船的存在就跟流木沒什麼不同。」

「你還知道些什麼?」

年輕人抬了抬眼,「沒有你多,但是夠我在船上思考了。很多時候我們都在打發時間,思索變成了那個時刻最有意義、而且不必費太多力氣的事情。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為了強調我的身分,或是讓你認同我的想法──但也許,」他嘆了口氣,「我只是希望你能拯救佩伊斯。」

靄方靠著床頭的木板,神色平淡且毫無思緒。「我是巫醫,彌戴爾,」他看著他,「世界是不允許我拒絕的。無論是誰讓我這麼做,手跟腳有自己的使命,不能夠單獨逃離。」

「希昂似乎把你當成一名年輕男子,」彌戴爾狐疑地看著他,掀起一絲絲熱切與好奇,「但我怎麼看,你都是一個中年女人。這艘船上沒有人看到同一個巫醫。」

靄方毫不吝嗇地分享他的微笑,「去問你的安卓亞,」他饒富興味地提議道,「問問他是不是看見了另一位老海盜,蓄著大把的灰鬍子,還穿著睡衣。」

帶著蜂蜜味的腳步聲從遠處逼近,不知為何,第一個閃過他腦際的,還是銀魚。

靄方在午餐時才見到安卓亞,讓他向所有的船員宣布巫師的來臨,還有四天後即將誕生的一座新的佩伊斯。菜色一點也不豐盛,讓巫師重複了大半和彌戴爾的對話時,一點也不感到遺憾。他們給予客人乳酪和土司,搭配上海帶以及芝麻。靄方勉強接受了這個怪異的組合。他在喝下第二杯白蘭地時應海盜們的要求做了簡單的宣誓,也換取了自己不必被拋下深洋的命運。這個承諾也換來佩伊斯的未來。至少他相當篤定,前往一個需要他的地方總是不會錯,無論是否有星辰指引。

希昂的話少得像儲藏室的奶油,座席間她始終保持沉默,似乎很習慣在父親和兄長的面前忽視她自己的存在。雖然如此,她的思緒並沒有專注在刀叉及餐盤上。靄方注意到她中性的打扮和腰間的配刀,而那些幾近渴求的偷瞄他一個也沒放過。彌戴爾可能也是。因為喝完了肉湯之後,他把妹妹叫到他的房間談話。靄方沒別的地方好去,只得到甲板上享受著無所事事的午後時光。

巫師瞇著眼,下意識地搜索天空中的眼睛。離開妖精森林之後的第八天,他就覺得自己徹底迷路了。巫術之星不像過去站在遙遠的彼端朝他揮手,而是完全消失無蹤。靄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隱入雲霧之後,被埋近多若河的盡頭。他感受到一股全然的孤立,發現自己赤裸裸地被遺忘在單獨之中,像是掉進了夢裡。

靄方嘆了口氣;夢是巫師的致命傷。至少師傅這麼認為。但也許他真正需要的,只是一個不同於鋼鐵建材的安穩座騎,好讓他去尋找一個全新的眼神。如此這般。

「你在思考些什麼?」希昂的聲音出現在耳畔,打斷了靄方的思緒。她已從兄長的責備中解脫,口吻輕快。

靄方揚起頭,眼神迷惘遙遠、若有所思。「巫術。」他喃喃道,「有時我常在想,那究竟是什麼?」

「如果你也不明白,又怎麼懂得操控呢?」希昂偏著頭,無法想像。

「這簡單,」靄方微笑,「就像是不懂得游泳的人,一樣可以航海。」

「那是兩回事,水手們有船。」

「我以前也有。」

希昂沒有答話,很可能是在思索究竟誰是以前的那艘船。但她不會得到答案的。靄方心想。永遠不會。我已經失去它了。而且不僅僅失去一艘船,還失去了桅帆與羅盤。

彷彿過了一輩子之後,少女才重拾自己的聲音。「巫術,」她說,「就是醫術。它們是一樣的東西,為了治癒世界的苦痛而存在。我不明白,對人們而言,和平和巫師是同一回事,他們替你命了千百個用來尊敬景仰的名字,你自己也說過你在這之中活了一、兩個世紀;以諸神之名,你怎麼能忘記你自己是誰?」

這句話熟悉得像把火,燒盡所有的辯駁。那些名字也曾不只一次被提起過,「我想我也沒機會這麼做。」靄方垂下眼,不是望著大海,而是望著大海的盡頭,彷彿這一連串問題的答案都在彼方。「這個世界給了我太多的名字、太多時空,有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的我。人都是這樣,如果我們不給自己一個解釋,就會不曉得自己到底像什麼。也許你說得對,我只是一個臨時包紮,短暫地安撫世界的傷口,然後繼續等待另一條新繃帶的到來。我確實以諸神的名字存在,替祂行醫,替祂傳諭;如果星辰是祂的眼睛,生靈是祂的子女,那麼我就是一雙手,在夢與真實的交界傳遞人們的祈禱。手怎麼能獨立生存呢?手是沒有名字的。」巫師的話中夾雜著苦澀,混合鹹鹹的海風,「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當你需要麵包時就給予,因為你們才是祂的孩子,祂永遠知道你們需要什麼。」

「不。」希昂皺著眉頭,像一株糾結著荊棘的向日葵,「如果祂是我的父母,就不會讓我在大海中誕生。海洋沒有女人的生存空間,如果你又剛好出生在海盜首領的家庭中,就更是如此了。女孩和船永遠只是陌生人,女孩和她的海盜家人也是。」她嘆了一口氣,將累積了近十九年的無奈時光一併吐出,「海洋總是偏心男人,尤其是我哥哥。不論做任何事,他總是最好的,也總是得到最多。他才是真正的大海子嗣,她給予他的力量是我永遠都得不到的。」

靄方撇過頭,深深看進她的靈魂,穿越傍晚的海風和安樂椅上編織到一半的毛衣,發現了埋在深處的崇拜,以及逃離的渴望,「海洋是不會判斷任何人的,」他在轉身前這麼說道,「一直都是這樣。人們總有一天要學會跟自己的神過活。」他像陣煙似的離去,避開某個近在咫尺的真相。

不論靄方究竟有沒有拯救佩伊斯,都至少挽回了全船的命。那是場可怕的戰役。在抵達目的地的前一晚,暴風雨突如其來地降臨,幾乎將整艘船掀了起來。安卓亞下命收帆。當狂風扯斷一根船桅時,彌戴爾正靜靜凝視著佇立在狂風彼處的銀色巫師,觀察他接下來的一舉一動。他已經習慣從巫師的身影中找到一絲熟悉的篤定,酷似他自己。

靄方站得筆直,被夾在肆虐的夢境與魔法之間,眼神穿過重重浪濤,彷彿能進入遙遠的寧靜與佩伊斯。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你說對了,彌戴爾。」巫師的嗓音掠過雨點,「雖然我已老得無法看見預兆,卻還是能夠了解大海教育我們的方式。或許這一切都按照著諸神預定的方向走。」他抬起頭來,眼神幾乎能締達天聽,輕輕吐著:『佩伊斯,寧靜的歸處。』

尾音甫落,這個世界就消失了。彌戴爾覺得自己突然置身於一個巨大漩渦之中,或者是某個宇宙中的引力洞穴,找不到手和腳,連腦袋都感覺不到;然後場景突然轉換,形成一堵又一堵的牆,磚塊上閃爍著佩伊斯、寧菲、多若河和魁底爾,無數的回憶拼湊成一座沒有出入口的迷宮;他大喊,但沒有人回應。沒有安卓亞,沒有巫醫,也沒有希昂。一瞬間,他被巫術掏空,四肢、頭腦和心臟全都離他遠遠的,彌戴爾赫然發現,在錯綜複雜且永無止境的岔路口上,他連自己都找不到……

這一切似乎是在眨眼間完成的,或許也可以說,就像一世紀那麼漫長。佩伊斯柔和寧靜的輪廓,自朦朧中取代了嘶吼和徬徨的世界,彷彿是用一把大鐵鎚將空間整個敲碎,接著再重新拼湊而成。恍惚間,彌戴爾感覺自己夢到了家鄉,有柔軟的床鋪、溫暖的香料酒、燙人的沙灘和層層相疊、亂石遍佈的山巒,荒蕪卻令人留戀。『佩伊斯。』他喃喃自語著,離它更近了,『無可取代。』

床被毫無預警地襲來,下一秒,他就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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