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師看見那座森林時,已是第十天的傍晚。一路上風平浪靜,不論是河水或是風向都是出了名的好脾氣。銀魚甚少覓食,也甚少開口,因此大多數的時間他們只能沉默,凝視著河面動靜感覺到百般無聊。魚群靠近時會推他們一把,同時也會和巫師寒喧兩句,縱使如此,日子依舊空白得教人發慌。靄方讓自己浸泡在調配精油跟藥方裡面,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地,以致於在面對著寧菲森林時,感覺格外突然與訝異。
「日落將至,」銀魚罕見地說話,每個字都短促得想逃離,「現在進去?」言下之意是指森林。靄方頷首。
「夜晚總是能夠吸引很多東西,尤其是仙女。」他昂起頭來,天空邊緣的巫術之星似乎有些褪色,「他們不愛作夢,就跟我們一樣。」
銀魚沒搭腔。夕陽破碎的金暉灑在波紋上,催眠著蜿蜒的仙女河入睡,編織璀璨夢境。寧菲的夜晚來得迅速,過沒多久,日光逐漸變得稀薄,太陽跟著萬物一同臥下,只剩漫起的河霧與逐漸高漲的睡意陪伴他們。巫師保持清醒,感受夜風扯弄著樹枝,拂過臉頰時彷彿是母親的搖籃曲。某種感官告訴靄方:寧菲森林沒有入睡。那警覺的眼睛不動聲色地監視著這名外來者,巫師對他們而言也許不是敵人,卻依然不是熟客。
兩株高大的樺樹是通往神秘境地的第一道門,白色的樹幹在昏暗中不被辨識。樺樹的精靈沒有阻撓他們,亦沒有與之交談,可能是他們認為彼此相識,但更有可能是他們睡著了。靄方聽見他們在夢裡微微打鼾,有喝不完的水還有長得飛快的枝芽。他不禁莞爾。
「沿著岸邊走。」巫師下令。銀魚一如往常地不加思索。霧氣愈來愈重了,星月的光輝全都躲藏在朦朧之後,樹木、波光和他自己都成了夜色下的點點陰影,穿梭在真實與幻境之間,伴著醉人的仙女河畔。河道進入森林之後變得比較窄,兩旁的樹木也更加茂密,彷彿是一群活生生的綠色精靈像潮水般襲來,癲狂地湧進寧靜之中;撲鼻的清香震動著一股奇異的旋律,如同最馥郁的香甜美酒般讓人迷醉。銀魚突然發抖,但一句話也沒說。
一陣遙遠的樂聲竄入寂靜,毫無預警卻一點也不突兀。和諧動人的曲子不同於圖藍城吵鬧的歡迎,而是來自更古老、更具神性的大自然深處,穿梭在葉片、河霧、青草與泥土之間,也低迴於聽者的心中。空氣中摻雜著薄荷味,釋放出夜晚與巫術揉合而成的神秘氛圍。音樂愈來愈清晰,節奏也漸漸變得靈活輕快,逐漸穿越迷霧,像一把刺破黑布的匕首,劃開寂靜的時間。無數的音符跳動、舞蹈,問候隨風而至,如同一道小水流匯進靄方的感官思緒裡。他直起身子,穩穩地站在銀魚背上,第一個字隨著浪花漂來時,他認出了這首歌。
最終的安詳;
花草,泥土,果實,樹木,
交織唯一的樂園;
於喧囂之外,
於和諧之中。
從風裡,從水面,從夢境,
寧菲的夜訪者啊,
清醒得以傾聽秘密。
寧菲之夜,
最初的平靜;
諸神,日月,星辰,莫兒罕,
揉成殘存的淨土;
在神恩之下,
在傳奇之中。
自風裡,自水面,自夢境,
寧菲的夜訪者啊,
清醒得以訴說秘密。
靄方抬起一條腿,和著樂聲起舞。細手劃過深夜,揚起滿天的樂音。他輕撥空氣中的和絃,蕩漾的氣流如同是一把豎琴,在巫師的巧指下吟唱出動人婉約的曲子。靄方在魚背上歡欣起舞,每個動作都優雅地融入漣漪與森林中。更多白影出現在岸邊,高聲引吭;他們的四肢在月色下閃閃發光,撩撥著深邃奧秘的樂章。巫師加入他們歌唱。
造訪精靈的仙境。
夢見月神的桂冠,
觸碰岩壤的堅毅。
青苔為絲絨羽,
微風作搖籃曲。
寧菲和莫兒罕同在,
泥土與生靈相依。
森林的夜訪者,
手托巫術的天平,
擺放真實與幻境,
平衡祈禱和給予。
刻畫遙遠的天際,
雕塑諸神與繁星。
多少孤獨的歲月,
多少不解的時間,
迷霧中的追尋,
沒有未來亦沒有過去;
守護願望與命運,
失去可能亦失去夢境。
那男孩就在那裡,埋在河岸邊的刺人草叢中,比其他妖精都更靠近水面。彷彿是他臉上迷惘而警覺的眼神召喚巫師回頭,當靄方轉過來面對他時,異常深色的年輕靈魂吸引了他的目光,也把彼此都嚇了一跳。樂聲嘎然停止,男孩拔腿逃離巫師的視線,彷彿那河道上的銀影有著灼人的力量。繚繞的餘音被踩碎,飛濺在夜色中,伴隨著水面上的潑啦聲流至遙遠的彼方。
巫師若有所思地佇立在銀魚的沉默上,冰冷有如一尊雕像。黑暗讓他們的剪影看起來籠罩著憂慮,某種連月亮都難以辨識的認知告訴他,那驚鴻的一瞥會改變這座森林,以及男孩所屬的妖精世界。河面下銀光點點,座騎為它們分了心,一陣細微的打顫震動了靄方的思緒,將他拉回現實。
「怎麼了?」靄方低聲詢問。
「沒什麼。」銀魚就像以前一樣,將自己的思緒藏得隱密。「他們為數眾多,讓我訝異。」
巫師抬高頭顱,凝視著漸散的河霧。岸邊森林的輪廓已變得清晰可見,一排排樺樹、松樹、杉木、柳樹,在寧菲之夜中半張著眼,提醒旅人這裡是誰的地盤。「莫兒罕總是這樣。他們喜歡安靜,居住在杳無人煙的世外桃源。」他應該是在對銀魚說話,但口吻聽起來卻像是自言自語,「妖精是寧菲森林的守護者,也是仙女河永保青春活力的真相。他們遷居此地想必已不是最近的事,但是圖藍人學會在樹林裡吹喇叭絕對是這一兩年才開始盛行。你聞到他們的味道了麼?」
「也許有。」銀魚說,「如果你是指那種濃烈的冬青味的話,它現在正在我的鰓裡頭亂竄。」
靄方點點頭,「可想而知。」他左顧右盼了一下,漫不經心地在樹葉間隙中搜索,「剛才那段歌舞是一個問候,莫兒罕利用音樂來辨別來者,並且判斷他們是否該抱持著敵意。圖藍人對此一無所知,把我趕來這兒真是個明智的選擇。喔,看看,妖精來接我們了。」
「是接你。」銀魚冷淡地細聲說,沒有注意到靄方是否有聽見。
但那群莫兒罕確實是來迎接他們的,因為除了兩名年長的妖精、三名年輕男性和一位女妖精之外,還有一條略為嬌小的銀色鯉魚跟隨著他們,而且首先挨近了巫師的腳下和牠的種族打招呼。靄方注意著牠,對牠那連珠砲似的說話方式報以微笑。
「他們說巫師也有一條銀魚,果真沒錯。」小銀魚興奮地表示,情緒亢奮得顧不了禮儀。銀魚對祂的刺激實在大了些。牠邊打轉邊說:「你看起來很大,也很老。你一直都在旅行,卻還能保持這麼光滑的鱗片,真是不容易。當喀冬和迦弗說你幫巫師做事的時候,整個池子都嚇了一跳。我們都很榮幸能夠迎接你這麼出色的同伴,幫巫師的忙真是很不簡單,是吧!你幾歲了?」
「跟巫師一樣老。」銀魚以她一貫的漠不關心來對待同類,就像對待另一位巫師,「你不讓我們進去麼?」
「噢,抱歉。」牠現在才發現自己擋到路了,趕忙退開,「他們喜歡在夜間會客──我是指莫兒罕──尤其是重要的客人。你們馬上就會見到他們。那個紅眼睛的是一名長老,我不確定他是第幾階,但我想巫師可能認識。」
他們在小銀魚的帶領下滑入河水的分支,妖精早已在岸邊等待。年長的莫兒罕欠了欠身,沒有鬍子的臉並未讓他看起來更年輕,「我們並不認識,艾多,要是你有時間多嘴,不如回池子去睡覺。啊,巫師,他沒給你添麻煩吧?」
靄方給了一個客套的回答,滿臉的笑容始終沒變過。銀魚則是習慣地閉上眼睛,假裝自己根本不存在任何一處,包括有艾多在身邊吱吱喳喳的地方。
「這真是寧菲的榮幸。」長老形式地鞠了個躬。「我是澀心,一百一十七。這邊是麥朗,一百零九,還有杜根、芢洛、芽刺和滿雨,他們還年輕,第一次見到巫師,但我想我們應該也是初次見面才對,如果我沒把巫師命表弄錯的話。」
「沒有。」靄方也彎下腰。澀心幾乎比他年輕一百歲,看起來卻搖搖欲墜。「寧菲的夜晚真是綺麗迷人,萬物生靈能長居於此真是榮幸。圖藍人可就沒那麼享福。」
「那自是當然。」麥朗哼了一聲,涂仁的子民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寧靜的入侵者,「那群吵鬧鬼要是不停止敲擊他們手上的破銅爛鐵,我的同胞們遲早會精神崩潰的。喔,這個詞是某個闖入者在他還清醒的時候告訴我們的,人類的字眼總是粗俗不堪,即使是用在他們自己身上。」
靄方笑了笑,像是聽到一個童話故事,沒有搭腔。
「要是每個傢伙都駕著商船、高舉著旗子跑來這裡,遲早有一天渡河而過的會是軍隊。」澀心抬起眉毛,「你該不會就是為此而來吧?」
巫師低低頭,「不費心。」
「希望你帶來了福音,」他揚了揚手,讓年輕的莫兒罕在前方帶路,他和麥朗則是跟隨在巫師左右。澀心眨眨眼,說:「傳諭者。」
「是。」巫師回答,心裡描繪出一個畫面:身披幻影,沒有形體,在夢與真實的邊界穿梭。『諸神的手和腳。』他告訴自己,並且想起某個人也曾這麼說過。也許是另一位巫師。
「靄方,」銀魚呼喚了他一聲,他回過頭去。艾多正想替她指引另一條水路,銀魚停在岔路口,不是猶豫,而是習慣遵照他的指示而行。
「跟著艾多走吧。」靄方勾起嘴角,一個陌生的預感襲上他的心頭,但他忽略它,「祝你們玩得愉快。」
他跟著澀心和麥朗踏上幾乎看不見的小徑,身後傳來了小銀魚艾多滔滔不絕的聒噪介紹,還有如同牆壁一般不發一語的銀魚。他快步離開那個預兆。
莫兒罕的聚會場所是一塊林中空地,很常見,卻與眾不同。這裡不只有細草、亂石、弱不禁風的花朵跟揉碎的泥巴。在稀薄的月色下,可以看見許多巨大的蕈類和蘑菇,錯雜凌亂地點綴其間。每一朵都至少有兩尺高,印有花紋的傘篷跟草尖都被星辰染了顏色,泛著一層流動的銀輝。空地邊緣被修剪成圓形,種滿了梣樹、樺樹、山楂樹,還有其他意識朦朧的古樹。圓形草地的中央是一株開著鵝黃和白色花朵、對準著月亮的銀色巨樹,香味與桂花類似。靄方清楚感受到那棵樹的眼神,清醒、警覺、不帶評斷的意味,卻很有自己的主張。他知道他們的會議將會在它的凝視下進行,寧菲的所有故事都在它的眼前展開,運行,並且逝去。
「一棵老樹,就這麼回事。」澀心看出巫師的沉思,闖入他的腦袋裡,「祂是莫兒罕的守護神,我們的祖先第一眼見到祂尊貴優雅的身形時,就決定定居於樹下,讓祂的樹蔭永遠保護著我們和莫兒罕的子孫。不論喬遷何處,祂永遠是我們的生命之根。」
生命之根。靄方想。我沒有根,也沒有歷史。或許是我忘了。
「你的位置在那裡,巫師。」妖精指著前方的一朵巨大的蘑菇,示意靄方站上去。他沉默地照做。
這朵蘑菇很靠近莫兒罕之樹正下方的主位,首席長老早已正立其上等待著他。靄方發現這個位置相當於貴賓席,從這裡他可以俯瞰擠滿廣場周圍的妖精,每張好奇的臉都塗滿了顏色,卻異常蒼白。他們紛紛拋棄前一秒的窸窣聲及手邊的工作,緊盯著巫師瞧,似乎是希望能藉此看穿他究竟帶來了什麼。待他一站定,會議便在沒有前奏的情況下開始了,甚至沒有等其他出席者就座。
「傳諭者。」長老手持著月桂葉,又一次提醒巫師。「我們已從歌聲中認出了你。寧菲相當榮幸能夠迎接巫師的到來。」
靄方欠身。「受到召喚真讓我受寵若驚。這裡非常迷人。」
「確實如此。就像一杯香醇馥郁的美酒,是吧。」莫兒罕用乾澀的脣形回答他,靄方懷疑那兩片枯葉般的嘴唇沾過一滴酒。但長老沒給他機會思考,「我是苦因,一百五十八。在你駐足此地的期間,我族的同胞會竭心真誠地招待你。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你在這裡所受的待遇都由我來決定。當然,還有你自己。」
「自是如此。」傳諭者挑眉,遞來一個眼神。
苦因抬起頭,色塊斑駁的臉映著皎潔的月光,桂樹在那盈滿的白上灑下稀疏的陰影。有那麼一刻,他深深地看著巫師,想把他看透卻只見到重重歲月,最後他放棄,「你從時光裡為我們帶來了什麼?」
「我帶來了中游地帶的訊息。」靄方口齒清晰地表示,身影不再朦朧,「王子認為圖藍城的商隊在這裡遇上了麻煩,寧菲森林想必亦不平靜。」
「如果你指的是那些路經仙女河的詭異大魚,我想是我們遇上了麻煩。」苦因哼了一聲,表達他的輕蔑,「他們太吵了,而且也不該把旗子舉得那麼高。有時候他們在正午經過,把我的族人們和偉大的樹靈統統驚醒,這麼做真是罪惡,在睡覺時間闖入是一件很沒禮貌的事。」
「他們上岸了麼?」
「有一些。」苦因皺眉,透露對入侵者的厭惡。莫兒罕妖精甚少對任何生靈懷抱著敵意。「有幾個不清楚狀況的人類莫名其妙地上了岸,可能是想砍些樹木當作燃料,或是打獵。真是不應該。他們殺死了一排樹靈,依照莫兒罕的規矩除了死亡不應該留下任何東西,但我想偉大的樹之神靈已經用祂們的憤怒制裁了伐木者,諸神的力量奪走了他們的全部,喔,是的,連死亡都不留下。」
靄方的表情凝結在一起,他知道這句話代表了什麼意思。「樹神想必十分生氣。」這是他一時之間唯一能想到的最好回答,「他們沒給你帶來太多麻煩吧?」
「在我們抓到他們之後,」苦因點點頭,眼神犀利又尖銳,「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他們還在森林裡麼?」
「否則還能往哪兒去?」莫兒罕長老反問。寧菲森林偌大、複雜,如同一座由樹葉拼湊成的迷宮,只有妖精對此地瞭若指掌。「我們把他們關起來,當然不是為了讓他們到處亂跑。天曉得那些失憶者還會做出什麼更傻的事。」他頓了一下,仔細端詳著巫師,「你對此有何看法?」
靄方聳聳肩,讓思緒歸於平靜。「這似乎是唯一的辦法,但並不是最好的。拘禁他們並非長久之計,人類、莫兒罕跟樹靈,來自不一樣的語言和神明,在寧菲之中是難以達到平衡的。」
「左邊跟右邊。」苦因若有所思地說,巫師沒被這句話嚇一跳,「那些人不倫不類,不屬於任何一邊,無論他們曾經是誰都不是應該有的樣子了。除了盡力維持這個森林的原貌,我們還能怎麼做?寧菲殺死了他們,徹徹底底毀滅了那些人,現在他們甚至連動物都算不上。」他嘆了口氣,靄方分辨不出是為了森林或是人類,也許兩個都有。「他們毀了他們自己。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悲哀的了。」
「也許就是這樣。」靄方眨動了一下眼睛,意有所指地回答。苦因傾身向前。
「你認為巫術拯救得了他們?」
「巫師是造物主和諸神的手跟腳,」靄方垂下眼睛,四周靜默無聲,「若是祂們慈悲,就會讓我找到那些可憐人應該屬於哪一個方位。每個人都該對巫術抱持著一絲期待,奇蹟不應該在絕望中枯死,而是更加茁壯。」他和苦因一同閉上眼睛,有一段時間,他們只是在無言之中思考,探索,並且衡量這個價碼。最後,打破這堵高牆的,是微風吹過生命之樹所唱出的嘆息聲。
苦因鄭重地點頭,代表著所有的莫兒罕承諾:「我們相信。」
銀袍下的臉不具微笑。他取出那頂王冠,將蛋白石贈送給莫兒罕,他相信妖精會把寶石放在仙女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