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戲皚帆
五、

聽完阿雅妮和凱伊的說明,摩傑很不滿地對亞莉莎他們抱怨:「你們很不夠意思喔,這麼有趣的事情竟然不告訴我!」

蘇菲笑道:「因為亞莉莎想看你到時候吃驚的表情嘛。」亞莉莎聞言氣惱地用手肘頂了蘇菲一下。

「這計畫還有很多不周全的地方。」摩傑認真地思索起來,「但首先,我想確定你們真的能在皚帆上映現圖案。聽說你們要躺著施法,有實地演練過嗎?」

阿雅妮說:「沒有真的在皚帆上試過,但是已經練習很多次了。」

「試一次給我瞧瞧。」

這顯然是一句命令。阿雅妮和凱伊只好依言實行~~他們將捲收在牆邊的白布幔下擺攤開來,兩人並肩躺在上面,專心注視高掛在屋樑上的白布。白布上隨即出現一片蒼翠的森林,和一隻栩栩如生的兔子,那兔子回頭看了一眼,便迅速地跳出布幔外消失了。

摩傑看了樂不可支:「好耶,你們真是太優秀了!一般人根本不會想到可以躺著施法。真是太有趣了,哈哈,說什麼我都要幫你們搞定這件事。」他偏著頭細想一番,「你們一定要實地演練一次,就今天晚上吧。」

凱伊困惑地問:「今天晚上?你是說在渚庭嗎?」

「不然還有哪裡?除了要在皚帆上實際演練映麗,還要讓波杰迪練習如何調整衝帆車的速度配合演出,此外我們也趁機把衝帆車的法陣修改一下。月亮升起後,你們和我們分別進去,在最北側的帆樁那裡碰面。」

凱伊遲疑了片刻,說:「可是,渚庭晚上有人看守,而且我們已經被禁止進入了。」

「那你們就偷溜進去嘛。」

凱伊和阿雅妮對看了一眼,這次可是面有難色了。「我們要怎麼溜進渚庭?」

「喔,天魔在上!」摩傑一臉不可置信的神情,「你們在這裡活了十幾年,竟然連要怎麼溜進渚庭都不知道?」

凱伊和阿雅妮啞口無言,不知該作何回答。像摩傑這種隨時隨地準備作怪的人應該不多吧。

「真拿你們沒辦法~~」摩傑轉頭打量亞莉莎和波杰迪,「你們兩個的制服借他們穿,趁著夜色昏暗,我帶他們矇混進去。」

「那我們兩個怎麼辦?」亞莉莎問道。

「要上渚庭前,我得找個操沙學徒去倉庫裡面把衝帆車開出來,在那之前你們先溜進倉庫裡面躲在車上。」

亞莉莎大吃一驚:「我們要怎麼溜進倉庫裡面?」

「妳在說什麼啊?」摩傑狡詐地盯著他們兩個笑,「你們兩位魔法學院的『高材生』,難道連一個沒人看守的倉庫都溜不進去?」


沙戲座館的倉庫在演沙樓的右後方不遠處,因為沙戲的演出不需要道具,倉庫裡堆放的都是一些不重要的雜物,也就不太在意看管。供大件物品出入的正門上有門閂,只能從裡面打開,除此之外有幾扇供人員出入的小門,門把都上了鎖。倉庫裡面沒有燈火,到了晚上裡頭是一片漆黑。

有一聲清脆的金屬音敲破了倉庫裡停滯的寂靜。一扇小門被推了開來,波杰迪從門後探頭張望,確定裡面沒人,便和亞莉莎躡手躡足走了進來。

「你是從哪學的開鎖術啊?」亞莉莎不記得學院裡有哪堂課教過這類法術。

「小時候學的,」波杰迪低聲應道,「只對沒有施法的鎖有效。」

魔法學院的學生在入學前大都接受過相當程度的法術訓練,或多或少會一些「特技」,亞莉莎倒也已經見怪不怪了。他們喚出微弱的螢光,在倉庫裡輕聲慢步地尋找,不久後便在靠近大門口的一隅找到了衝帆車。

「你們好了沒有?』摩傑的聲音經由通訊術傳進他們的心裡,聽起來有點急躁。

「剛找到車子。』亞莉莎用想的回答,『可是車上沒有地方可以躲藏,怎麼辦?』

「躲在車身下面如何?』

亞莉莎瞧了瞧車子下面錯綜複雜的齒輪和轉軸,罵道:『你想害死我們啊?』

「那這樣吧。你們找塊布把自己蓋起來躲在車上。待會兒我會提醒取車的學徒說車上放了精密儀器,叫他不要亂碰。』

「……你這麼說,人家搞不好反而會想瞧一瞧是什麼東西?』

「那我就先適度地恐嚇他一下囉!』摩傑的笑意隨著想法一起傳來,

衝帆車旁邊的牆壁上掛了一面頗大的布幕,似乎是平日鋪在車身上防塵用的。亞莉莎和波杰迪將布幕搬到車上,然後兩人藏在布團底下,靜靜地趴著不動。四周安靜沉寂,只聽得見海潮聲和老鼠跑過牆角的聲響。

「哎呀糟糕。」亞莉莎心裡起了不祥的念頭,「摩傑會不會故意惡作劇,刻意叫學徒來揭穿我們?」

波杰迪說:「我想不會。事情鬧得越大,他越得意。明天的事對他而言樂趣更多,不至於因小失大。」

「有道理。」亞莉莎沉默半晌後,又很不情願地說:「不過為何我得和你一起悶在這裡啊?」

「這也不是我的錯啊。」

這時倉庫裡傳來響亮的開門聲,然後是大門轟隆轟隆朝兩旁拉開的巨響,一連串的腳步聲迴盪在偌大的倉房中,越來越近,最後停止在衝帆車的前方。兩人噤聲不敢稍動,亞莉莎還一直擔心那人會不會好奇地掀起蓋布來瞧瞧,到時候還真不知該如何解釋。稍後車身略一搖晃,那人上了車,扳動了幾個組件,順道低聲嘀咕了幾句。直到車子開始向前移動,亞莉莎和波杰迪才總算鬆了口氣。

學徒將衝帆車駛到渚庭的入口前面。摩傑正和守衛閒聊些關於過去演出的一些趣聞,看見車子抵達,他向學徒道了謝,招呼其他人一起登上車子。

等到車子再次開動時,亞莉莎便迫不及待地將頭鑽出來。摩傑見狀拍了拍她的頭,促狹地說:「乖喔,別亂動。等到了皚帆的陰影底下再放你們出來。」亞莉莎只得不滿地哼了一聲。

摩傑身旁還坐著阿雅妮和凱伊。凱伊頭上綁了條造型粗野的頭巾,阿雅妮則將兩條馬尾放下,烏黑的長髮增添不少嫵媚。兩人穿上魔法學院的制服後還挺有模有樣的,不過這種程度的變裝能騙過守衛,除了夜色昏暗外,摩傑方才纏著守衛漫天亂扯,直到對方煩得恨不得他們趕快離開,自也是功不可沒。

波杰迪也探出頭來,瞧了一眼,問道:「蘇菲呢?」

「總要有人開車吧。」摩傑答道。

像是要回應摩傑的說明般,衝帆車猛然向左邊一偏,前面傳來一聲緊張的驚呼,然後車身又向右甩回,搖搖晃晃了好一陣子。摩傑搖搖頭說:「看來蘇菲對操作機巧很不在行喔。我們以前有將衝帆車開進清渠的紀錄,說不定今晚就要歷史重演,哈哈!」亞莉莎聽了不免又擔憂起來。

還好蘇菲總算將衝帆車給安全地開上沙灘。今晚月色來自海上,皚帆便像是在星空中搽出一片墨黑,只有月輪的光輝在帆上投映出一個朦朧的圓。高大帆身的背後是寬廣的陰影,像是沿著沙灘岸邊築起一條森暗的走廊,從遠處很難看清楚陰影中有多少人在活動。

衝帆車開進皚帆的影子裡面後,為了讓大家能夠在黑暗中自由行動,摩傑先幫每個人佩上夜視襄持。他要亞莉莎和波杰迪協助他修改衝帆車上的法陣,其他沒事做的人就先到一旁乘涼休息。

在黑夜中清楚視物,往往能看到意想不到的美景~~渚庭對面的觀戲坡街道燈火通明,用行夜的眼睛去看,有種出人意料的燦爛繁華氣氛。而細碎滿天的眾星子眨個不停,幽微星光交疊千層,將原本漆黑一片的皚帆染上沉靜的蒼灰。凱伊以充滿讚嘆的眼光重新認識從小生長的城鎮,專注的神情像是生怕遺漏任何一處小細節。倒是陪在他身旁的阿雅妮神情平靜,彷彿只是隨意瀏覽,初次見到的景色便盡收心底,不需再多掛念。

在一旁觀察到這個差異的蘇菲,不由得猜想著:以操弄色彩為專職的映麗師,眼中所見的世界景色,是否真和常人不同?

摩傑修改法陣似乎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凱伊終究還是賞足了夜景,三人在沙灘上隨意坐下,開始閒聊起來。蘇菲問道:「你們有沒有實際在皚帆上映麗過?」

「試過幾次,」阿雅妮說:「但因為必須仰頭的關係,效果不是很好。後來有演沙師強力反對此事,守衛就不再讓我們進渚庭來。」

凱伊則悻悻然道:「這件事想起來就令人生氣。有些演沙師嘲笑我們說仰頭不可能順利演出,我告訴他們說,我打算躺著進行。他們聽了立刻一臉不屑,甚至還不讓我們試驗。」

蘇菲一個仰身躺在柔細的沙上,望著在夜空中靜靜展開的皚帆,說:「嗯……這樣雖然有點滑稽,但應該無傷大雅吧。」

阿雅妮笑道:「這個『雅』字我們可是看得很重的。」

「我倒覺得是他們根本就看不起映麗。」凱伊語氣激切,像是要舒發心中的不平。「有很多演沙師認為素沙戲~~就是古時候沒有映麗純粹演沙的沙戲,完全憑藉著細膩表情和微妙手勢展現情感,才是沙戲的精髓。他們認為映麗只是迎合大眾、譁眾取寵的伎倆,是為了多收點賞錢才不得已為之。這些人根本無法接受只有映麗的演出方式,根本不想去理解我們想做的事情!」

「可是,」蘇菲提醒凱伊,「我聽說自從沙戲引進映麗之後,許多劇本都重新改編,以便充分運用映麗的效果。如果演沙師沒有積極地參與改變,這些革新是不可能達成的吧。」

「過去確實有一段沙戲的興盛時期,演沙和映麗密切合作,嘗試各種表現手法,不斷推陳出新。可是這些變革都慢慢的停滯下來了,演沙師也開始對映麗有排斥感,因為他們發現:前來欣賞沙戲的觀眾大都熱切地討論映麗所使用的色彩,反倒忽略了沙偶的細微表現。似乎演沙已經從主角淪落為配角,沙偶成為僅供映麗用的道具而已了。這是演沙師所不能接受的。」

蘇菲搖搖頭說:「我覺得你想的太過偏激了。比方說吧,前兩天的『狐姿童』那齣戲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男孩的頭變成狐狸的那一幕,當時我甚至覺得心口一緊、很難受呢。而我覺得是否有映麗並不影響那一幕的效果。」

凱伊一時沒有回話,阿雅妮便說:「凱伊所說的是那些反對我們演出的演沙師,並不是指所有的演沙師而言喔。」

阿雅妮的口吻帶著點取笑的意味,凱伊不禁靦腆起來:「或許我是在遷怒那些不讓我們演出的人吧。哎,不管怎麼說,我原先的想法是:既然演沙可以不依賴映麗而進行,那麼是否映麗也可以獨立於演沙之外呢?如果映麗不是在沙偶上,那該依附在什麼東西呢?於是我想到了鄔諾哈瑪著名的皚帆。整件事情就是這麼起頭的。」

「照你這麼說來,」蘇菲笑道:「身為演沙師卻去想不用演沙的表演,你還真是個與眾不同的演沙師呢。」

凱伊聞言卻臉色一沉,自嘲地說:「其實我是當不上演沙師的。」

「咦?為什麼?」

「要成為演沙師,首先就要有基礎的操沙技術。但不管我怎麼練習,總是無法達到應有的水準,眼看著十八歲的修業年限就要到了,別說演沙師,恐怕我連操沙師都當不成。」凱伊嘆了口氣,「有時候我不得不猜想,是否操沙也需要天份?」

「那是當然的啊。」

蘇菲的回答大出凱伊的意料之外。「……妳的意思是?」

「以術學的觀點來看,」蘇菲說:「任何法術都有對應的屬性,例如操沙是雷屬操作系法術。如果個性或思維方式不合,也就是所謂的屬性不合,學起來就會事倍功半。」

凱伊愣了半晌,才說:「真的嗎?我從來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操沙是一種勤加練習即可熟練的技術,就像寫字和跳舞一樣……這太奇怪了,我所認識的人每一個人,都是只要肯練習就會進步。為何只有我不一樣?」

「有興趣的話,可以做更詳細的靈感向性測定,但我感覺你比較偏向水屬性。水屬術士也可以學會操縱沙偶,不過通常稱之為『塑沙』,而且其中要訣和雷屬性的『操沙』完全不同。搞不好沙戲的操沙訓練對你來說不但沒有幫助,反而倒過來壓抑你原有的天賦呢。至於你說為何只有你不一樣?這我也不知道。一個人的靈感向性往往深受生長環境的影響。你從小生長在沙戲家族之中,耳濡目染之下,竟然還會屬性不合,這是比較罕見一點。」

凱伊一時有點茫然,彷彿過去的諸多疑問突然有了解答,變得再明白不過,反而令他無所適從。

「既然有這個機會,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你們。這個問題可能有一點冒昧……」蘇菲小心翼翼地問道:「阿雅妮,妳有沒有試過直接映麗?」

「妳的意思是,」阿雅妮饒富興味地看著蘇菲,「不透過演沙師而直接在物體上映麗,對吧?」

蘇菲點點頭,說:「演出沙戲的時候,因為要在演沙師所操縱的沙偶上映色,所以映麗師必須和演沙師心靈連結。但皚帆上呢?妳不能單獨進行嗎?」

「先說結論吧,不行。」阿雅妮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遺憾,「這種感覺很難用言語表達,該怎麼說呢……」她伸手掬取一把沙子,再緩緩傾瀉出一條細細的沙瀑。「就像沙子吧。每當我探索物體的表面,總會陷下去。我找不到該把顏色覆蓋在何處。只有透過和凱伊的心靈連結,他操沙……或者說操作的意念附加在物體上時,意念凝聚成一層膜,讓我有個可以著力的地方。只有這種情況下才能順利映麗。」

「嗯……這沒道理啊。」蘇菲苦思了一會兒,「像映麗這類的帷翊系法術,應該可以直接作用在物體表面才對。除非~~你們所接受的訓練,刻意扭曲了你們感受事物的方式?」

「為了不讓映麗師能夠脫離演沙師而獨自演出?」阿雅妮似乎早已瞭然。

「我們確實也想到過這個可能性。」凱伊說:「另一種說法是,讓映麗師依賴演沙師,可以使兩者配合得更為緊密,不至於各行其是。但總之結果相同……」凱伊笑了,笑得十分無奈。「為了沙戲,我們被塑造成我們所不希望的模樣。但為什麼,我還是無法忘情於沙戲呢?」

「喂~~!」亞莉莎從不遠處的衝帆車地朝他們喊道:「法陣調整好了,來試試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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