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
六、

「孩子,你為什麼想成為聖騎士呢?依你的資質,很有可能成為一個優秀的祭司呢。那般優渥的人生,可是許多聖騎士也望塵莫及的啊!」

「因為,我想要保護重要的人!這是爸爸教我的!」拉威爾用著童稚的聲音堅定地答道,同時用盡了兩手的力氣,扶著一把那個年紀應該舉不起來的鋼劍。這一刻,旁邊的人群一陣竊竊私語:

「真可憐,那孩子根本連爸爸都沒見過呀。他的父親就只留了那把劍給他而已…他的母親怎麼會允許他再跑來當聖騎士呢?萬一有一天,又跟著他父親一起走的話…」

「呸呸呸,你這個烏鴉嘴,就不能小聲一點嗎?」

眾人的私語聲最後被那個沉穩、洪亮而慈祥的聲音蓋了過去:

「孩子,你擁有的是世上最溫柔的力量。願庫蘭巴隨時與你同在,祂必賜你勇氣、信心,以及奇蹟…」

祭司長的臉已經模糊掉了,那是拉威爾幼年裡的一段回憶,他進到火神殿裡的頭一天。然而,在這一刻回憶起來,卻是那般的歷歷在目…


這一瞬間,拉威爾失焦的雙目又突然對到了現實世界之中。他驚訝的看清楚了正在對峙中的兩個身影,及帝汶焦急如囚鳥的神情。

(那是…妻管嚴!?他也來到了這個戰場?喂喂、你為什麼不動?蓋勒古會把你殺掉呀!)

拉威爾感受到了自己確實已經是具屍體,只有他身上一些尚未失去知覺的感官仍在無助地運做著。當然,也對世界上即將發生的悲劇,只剩下了袖手旁觀的餘地。

(袖手旁觀?不對!因為,我要守護重要的人,所以我才會成為聖騎士的!!)

想到這裡的時候,拉威爾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雙腿、那雙手,似乎都已經不是自己的東西了。然而這副軀殼卻奇蹟般的,照著他的意志,緩緩的站了起來!

(沒錯,就是奇蹟!當人們身處於絕望之際,神必將奇蹟賜與一無所有的子民,應許他的期望,只要他還沒放棄信仰!所以,我絕不會再失去我的信念!當夢想出現在我的面前之際,只要還有一口氣,我一定會牢牢地抓住它!!)

拉威爾的手牢牢握緊了父親留給他的鋼劍,就像要牢牢握住他的夢想一般。猛然揮落最後一劍的那一瞬間,他的意識突然又和現實世界有了連結。只是,這一刻的他覺得自在、安適,彷彿並不畏懼下一刻,即將再度籠罩他的死亡…


「砰!!」

就在眾人驚呼的一剎那,天上劈下了一道強光,彷彿喚醒了被禁錮在地中的什麼,接著,蓋勒古的腳邊便竄出了一道通天的火柱!雖然沒有將他燒個正著,卻打亂的大法師的心緒,好不容易聚在手上的電漿砲也散掉了。

「那是…聖騎士的魔法劍!這、這…」

帝汶看向了那個唯一可能營救他的方位──拉威爾站在小山崖上,像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揮出了這一劍,然後便頹然倒下。

「這是…火之鎮魂曲?畜牲,臨死之前還要壞我好事!」

蓋勒古瞪著拉威爾咒罵了一聲,但就在這一刻,兩顆火燄彈又從另一個方向朝他飛射過來!原來賽蓮娜已經逼近到了足以準確攻擊他的距離。


(可恨,大勢已去…走!)

蓋勒古轉身便逃,他將浮遊術施在自己身上,飛快的腳程使他沒兩下便消失在敗逃的賽蘭軍行伍之中。

「騎兵隊──就位!龍燄砲、射擊開始!!」

這一刻,戰況已經穩定地倒向神龍谷的這一方。雖然因為帝汶的包圍戰術沒有完全的成功,因此賽蘭軍雖然處在背逃的狀態,卻沒有受到致命的全滅。但是,賽蘭王古萊斯特引以為傲的「神腕騎士團」,也已經受到了相當程度的重創…


賽蓮娜趕緊奔到帝汶的身旁,施咒將他的影縛術破去。

「拉威爾!!」

帝汶的影縛術解除之後,並沒有第一時間追擊蓋勒古,而是心焦如焚的跑向那座小山崖,將身子湊近了一息尚存的拉威爾。他看著拉威爾慘白的面容和嘴角的血跡便明白大事不妙,最糟糕的預感依舊是發生了──他不明白拉威爾為什麼躺在這裡,他才三令五申的要凱歐務必勸退這顆石頭腦,然而,然而…若不是躺在這裡的拉威爾,稱霸於天地之間的龍刀聖老早就…殞落了。

「妻管嚴…真的是你。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所以…你根本就是神龍谷的人?我猜得果然沒錯…怪不得你對神龍谷的一切如數家珍。是帝汶陛下派你來到這個戰場的嗎?」

帝汶不發一語的,用著悲愴的眼神看著他才剛結識卻準備要分別的摯友。倒是他身旁的賽蓮娜替他解釋道:

「聖騎士閣下,你眼前的這個人,便是大陸聯軍總司令──吾皇,龍刀聖帝汶.萊迪斯陛下。」


「你…不,不,您就是…帝汶陛下!?這怎麼可能…咳,咳…」

拉威爾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震驚再也不是言語可以形容了,一切的一切開始在腦中飛快的閃動,兩人初遇的時候,他還覺得帝汶是那麼平易近人,甚至是帶著點荒唐。繼而交心的兩人,在彼此的心中找到共鳴的時刻,他又覺得帝汶帶著一種高深莫測的堅毅與睿智,卻打從心底沒將「他」和自己始終仰慕不已的偶像 ──位居九五之尊的「龍刀聖」疊合在一起。

「把『您』和『陛下』拿掉,不要這麼稱呼我…我是你的朋友,不是嗎?」

「朋友…!?」

拉威爾終於恍然大悟,帝汶為何如此珍視他的友誼,以及當初帝汶丟給他的那個謎題…究竟是什麼身份沒有朋友?正是孤寂的帝王!需要背負一切成敗的、需要故作堅強的、誠如他揭開謎底的這一刻,拉威爾再也不能用「流浪劍客妻管嚴」的眼光來看待帝汶…

這一刻,帝汶像是突然又想到了什麼,趕緊用著渴求的眼神望著賽蓮娜,因為他這個養女乃是神龍谷中最傑出的魔法師。

「快點、賽蓮娜,拉威爾還有沒有救?」

「如果只是輕微的外傷,當然可以用咒文做些緊急的處置。只是…這位聖騎士閣下看起來似乎是從這座懸崖上摔下來的,如果臟腑受到了致命傷的話,恐怕…很對不起,陛下,我無能為力。更重要的是,方才他替您解危的那一劍,是所謂的『火之鎮魂曲』,傳說中,當魔法師或是聖騎士的生命即將燒盡之際,都能以自己最擅長的屬性,發出超乎想像的一擊。但是…那正是性命即將消逝的證據…沒有人可以違逆。」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帝汶像是被抽去了最後的希望,而頹然的丟下刀,兩手握緊了拉威爾的手。意外的,拉威爾雖然最明白自己凶多吉少,臉上卻還是一如往常的堅毅勇敢,絲毫沒有懊悔、沒有恐懼、也沒有怨懟的神情…只是那讓帝汶看了更加不忍。

「真遺憾,陛下,我們好不容易才又見面,卻立刻要道別了呢。」

拉威爾有氣無力的笑了兩聲,原本是想要緩和一下悲傷的氣氛,但是一向把事情看得比他要豁達的帝汶,在這一刻卻是一點都笑不起來。

「我一定…我一定會讓邦吉斯為他們的背信付出代價!!因為他們卑鄙的食言,才會讓信守承諾的你承擔這個結果,這對你不公平!那群懦夫…我要用他們一萬條賤命來血祭你高貴的靈魂!」

帝汶咬牙切齒地咒罵著,然而那卻無法挽回拉威爾一點一滴消逝的生命。

「請冷靜,陛下。不要說出這麼可怕的氣話,如果您最後選擇了屠殺,我就必須遺憾我幫錯人了。這次的行動是出於我自己的決定,您的隨從已經將終止任務的訊息確實的傳答給我們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責任。您好不容易才讓風評始終不好,卻勢力龐大的邦吉斯.貝魯歸附大陸聯軍。如果為了您的私怨而瓦解了難得的信賴,不就太可惜了嗎?」

「拉威爾…」

帝汶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委屈,那是已經經歷過了好幾次,卻又不得不一再面對的感受。的確,眼前的大局,並不容許帝汶用他所寄望的方式來發洩他的憤恨。拉威爾只是繼續說道:

「但是,陛下,您讓我感受到了我所期待與景仰的一面。當我知道您打算親身涉險,去承擔下我們無法去完成的任務時,那一刻…我真真切切的體會到,龍刀聖真的如我心中所想的一般。陛下,您並沒有讓我失望。到這一刻我才明白,正是因為您永遠與前線的戰士同在,所以才有那麼多人願意為您赴湯蹈火,包括只聽過您的傳說的我…龍刀聖之名,並不是因為力壓群雄的技藝,而是集合了所有的信賴,所換到的忠誠…我真心的羨慕每一位神龍谷的將士,能夠效忠於您這樣的君王。」

「別再說了,拉威爾。我應該感到羞愧,我始終仗恃著我所擁有的一切,然而我卻守護不了一個知心好友…」

「請別這麼說,陛下。我與任何一名為聯軍而奮戰的將士都是平等的,沒有貴賤之別。戰場上不能講私情,不單是…有一天我們可能會和立場不再相同的好友干戈相向,更進一步的,您並沒有單獨袒護我的權利。但是,只要您都和我們站在同一線上,這份心意就已經足夠涵蓋一切了…您不是教過我嗎?只有揮劍的時刻,才看得見黎明。所以,戰士的生命只有自己能夠負責。」

拉威爾的話讓帝汶為之語塞。那的確是他親口說過的,諷刺的是帝汶曾經用著這麼超然的態度來看待戰士的生存意義,但是…那卻有很大的一部份建立在他自身所擁有的力量之上,帝汶總是能掌握住每一次的黎明,看見自己生命的光輝,彷彿不曾蒙受死亡的威脅的他,那般的傲岸,就像訴說著戰火的洗滌也是一種淬練,而帶走無法靠自己雙手存活的弱者。然而,當死亡的陰影籠罩在他所摯愛的人身上之際,他卻又不能以相同的傲岸去看待他們的生死。甚至,無法力挽狂瀾的那種自責,深深的煎熬著帝汶心底那份不為人知的怯懦…


「最後,請相信火神的慈悲與博愛。雖然您並不認同我的信仰,但是,解救您的是神賜的機運。祂借用我的手解救您的危難…那一刻的我,應該是再也站不起來的。」拉威爾在人生的最後一刻,還是做了他一貫的堅持,他依舊相信自己能夠,也必需改變帝汶,即便無法親眼去確認勝負,他們之間的那個賭局,是拉威爾最後的期待。因為他始終認定「信仰」能夠讓他心目中的龍刀聖越發的剛強。

「別再說這種傻話!如果你的神真的存在的話,祂會忍心讓自己的信徒捨身去救一個不曾敬拜祂的人?該死的難道不是從不信守神諭的我嗎?」

帝汶聽了這樣的話不禁又要激動起來,然而他卻立刻又壓住了想要與拉威爾爭辯的想法,因為他已經沒有太多時間。

「那是因為,火神庫蘭巴相信您是能為這個世間帶來新局面的人,所以祂並沒有放棄您。為神的意旨捨命,正是身為一個信徒最高的榮耀,所以請不要替我感到悲傷,陛下,我確信我是幸福的。起碼在臨終的一刻,我仍是守住了身為戰士的使命。」

拉威爾說著,伸手扯下了胸前的項鍊,那個帝汶曾見過的,墜子上刻了火神庫蘭巴之聖徽的項鍊。他將項鍊送到了帝汶的手中:

「最後,我始終感激在人生最後的旅程之中能夠和您相遇,而且是不將我當成一個臣民,而當成一個朋友的您,那將是景仰您的我能夠稱頌三生的榮耀。陛下…如果您珍惜這短暫的友誼,請將它留在您的身邊。不論您認不認同我的信仰,請相信火神庫蘭巴與您同在。曾經守護我的、與祝福我的,我都交給…您… 了。」

拉威爾的手漸漸在帝汶的手中鬆掉了,只剩下…臉上安詳的笑容,以及永遠的沉默。

「你這個…傻瓜…」

帝汶的聲音哽咽了。賽蓮娜從背後看見了他顫抖的肩膀,她明白帝汶的心痛,但是他從不願在部下面前落淚。他的淚是血紅色的,自他緊握項鍊的手慢慢地垂流、滴落。他緩緩放下了拉威爾的遺體,並且用著不停抖動的手在面前緩緩劃過了象徵火神的徽記。他曾看過拉威爾這麼祝禱,如今卻只能用他所堅守的儀式來送他一程。


「轟隆──」

過了半晌,原本便已烏雲密佈的天空打了一記響雷,接著便是傾盆大雨。是天際那端的存在正垂憐著消逝的英魂嗎?已經不重要了,對帝汶來說,這個突來的嘉惠,也許可以讓他不用再強忍淚水。

「好好看著你的驕傲,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話!!」

帝汶用著震顫的聲音,高舉著拉威爾的項鍊,對著灰濛濛的天際咆哮著:

「我發誓!我終身不會敬拜一個讓堅守信仰的信徒去送死的神明!但是,對等的,我也會用生命去承諾我友拉威爾的寄望!所以,我授權給他的神,讓你的眼隨著這項鍊監視我!如果我有愧對我友生命的任何一刻,龍刀聖帝汶.萊迪斯的命,等著你取走!!」

「轟隆──」

也許真是天的應許,又是一記響雷,也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句點,為這場戰爭畫上短暫的休止符,一切的榮辱隨著紅色的逕流沖淡、蒸發…


「嘎──」

六頭飛龍緩緩的啟程,編成了一支「中」字型的隊伍。前後各有一頭壓陣之外,中間的四頭,以鐵鍊栓著披覆著神龍旗的靈柩。這是神龍谷的國葬──開國以來,可能是頭一回用這般隆重的禮節厚葬一個異國來的友朋。漸行漸遠的隊伍,朝著東方直進,將回到拉威爾的故鄉,遙遠的炎之國度索那…

穿著喪服的帝汶失落的看著隊伍遠去,身旁的賽蓮娜依舊訝異的注視著帝汶,就她所知,帝汶的生命中確實有相當多重要的人,但是,她卻幾乎不曾見過「友誼」這般的存在。愛妃是愛妃,愛將是愛將,包括她自己從帝汶身上所得到的嬌寵亦然,那多了一份上對下的關愛之情。所謂的「朋友」對他而言究竟是什麼呢?不單是「對等的存在」、「可以交心的對象」、「勾肩搭背的患難兄弟」一類的刻板定義可以道盡的。那種微妙的默契,有時連任何人都解釋不清楚。緣份也許是神奇的,更可能是捉弄人的、一閃即逝的,沒有人能夠解釋為什麼他們能夠在這樣短暫的相識之中得到共鳴,尤其他倆的價值觀又有著這樣大的差異…

起風的時刻,雲端似乎幻化出了拉威爾的笑顏。這一刻賽蓮娜輕輕握住了帝汶的手,他愣了一下,眼神中卻回復了幾分堅定,因此他也緊緊握住了賽蓮娜的手,彷彿就像拉威爾一般,即使要燃盡生命的那一刻,也想牢牢握住他成為聖騎士的初衷。也許…也許就在下一陣風吹起時,帝汶即將會完成那個遙不可及的寄託。隨著拉威爾而去的,還有帝汶寫給奧丁王的親筆信,這麼寫道:


謹以我的赤誠,祝福我的摯友拉威爾.弗雷姆,將生命奉獻給火神庫蘭巴的英雄。凡是曾經勇敢實踐生命的英魂,必得永恆的安樂與榮耀。


我以茍活在這個勇者凋零的年代深深感到羞愧,然而生者的義務是堅強,忘卻沉痛,繼往開來,才能讓和平的曙光照耀在奉獻己身於信念者的墓碑上,這是對逝去的勇士們最微不足道的補償。


在此誠懇的請求我友,同樣受到庫蘭巴的恩澤與加護的奧丁十八世陛下,能以同樣沉痛的心情哀悼拉威爾君的陣亡,並珍惜他為索那神燄騎士團所帶來的驕傲與榮耀。請將拉威爾君的墓碑面向西方,使他的魂與我同在,使他的眼督促我的怠慢,使他的劍成為我的力量,願火神賜予他最深的祝福。

──大陸聯軍總司令 神龍王六世 帝汶.萊迪斯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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