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
四、

又是一個無語的夜,拉威爾帶著落寞的神情揀回乾柴,並且還找了一些藥草,多半是帶了麻醉藥性的。至少要到明天,他們才有辦法趕到下一個鎮上,在這之前,他只能替妻管嚴做點應急的處置。然而,當他回到兩人棲身的大樹下時卻瞪直了雙眼,妻管嚴若無其事的在月光下揮著他的斬刀,像是在做每天例行的修練。

「喂,太亂來了!傷患怎麼能做這種事?你就不能休息一兩天嗎?」

「等到仗打多了,你就會知道,很少有戰士能夠在不帶傷的狀況下作戰。所以,體驗怎麼在危機中保持最佳狀況,也是難得的機會。」

「算了,不管你了。我現在把前天買的糧食煮一煮,開飯之前再順便替你上個藥吧。」

拉威爾漫不經心的說著,把鍋子架好,升了火,就把肉品和蔬菜扔了進去。

「喂,老弟,你忘了加水。如果是燻肉,也不該是這個做法,我可沒見過哪一國的料理是用乾餾的。」

「啊!抱歉,抱歉,我這就…」

「你動搖了嗎?」妻管嚴看出了拉威爾心事重重的樣子,便單刀直入地對他問道。

「什麼?」

「我是指,對人的觀感和信賴…」

拉威爾聽了嘆了一口氣,一邊倒進水和調味料,一邊呆視著跳動的火光答道:

「只是有點震撼而已。你知道的,我的實戰經驗不多。曾經碰上的對手,不是沒理智的獸化人,就是冷血的賽蘭軍。總之,我和他們戰鬥時還不曾像今天這般猶豫,也不曾碰上這麼可惡的對手,如此徹底地利用別人的憐憫與信任…但是更灰心的是,我們好像救了一群麻木的人,即使我們願意替他們涉險,他們也不願意堅守正義與信念…」

「哈哈哈哈,所以你明白了吧?好人是很難做的。」

「但是,就算那群人是那樣的態度,以我的立場,仍是不可能丟著他們不管。但我必需對你說聲抱歉,你們浪人應該是沒有義務插手這種事的吧?所以,我連累你了。」

「用不著,拉威爾。因為我敬佩你的耿直,才會心甘情願的承受你那一劍。你知道嗎?我的身上很少劍傷。對一個戰士而言,傷痕往往是勇武的象徵,但從另一個面相來看,也是失誤的恥辱。為了身上的一個傷痕,而窮畢生之精力去向對手復仇,在流浪劍客的生活中可是常常在發生的事。但是,你所做的是能夠超越個人榮辱的犧牲,所以我不會後悔幫你完成成這個任務。」


妻管嚴再度舉起了斬刀,在月光下抖動、揮舞著,一邊對著拉威爾說道:

「你看過嗎?在這個混沌的西方大陸上,這就是曙光!至少到現在為止,人們唯有揮劍,才能貼近黎明…」

「…真是詭異的論調。你這麼說彷彿是把戰爭當成目的?人應該是逼不得以,才選擇砍殺敵人的…」

「不對。應該說,如果你在今天這個局面不做這樣的選擇的話,這個重擔就會落在後代身上。我並不希望我們的後人還必需這樣子過生活。」

「真是愛逞強。你今天要離開村子那時候的眼神告訴我,如果那個孩子真的因為你動手而喪命的話,你會很難過,對吧?你並不像你裝扮的那般冷血…」

妻管嚴愣了一下之後,淡淡地笑了笑:

「但那就是我的信念。如果像你那般選擇了為人質而喪命,只不過是消極地在道德上『不用背負他們因為你而喪命的罪惡』。但是,看不見的悲劇,並不代表沒發生過…你想過嗎?如果我們不曾插手的話,便也根本不會面臨這樣的考驗…但是,我們都不會那樣做,對吧?」

「喂!聽你的見地和想法,真的不太像普通人。我可以問個明白,你究竟是誰嗎?」

「哈哈哈哈!有些東西說破就太沒趣了。浪人確實只是我的表面身份,但是要說那是我所寄望的生活方式也無妨。有時候…只有在自我放逐的時刻,什麼事都不想,才能意外想通一些事。」

「想通?」

「真實世界中的我,面對的也是無止盡的殺戮。即使那些任務並沒有讓我變得麻木不仁,然而我痛心的是,不管我殺了多少人,犧牲了多少性命,這個世界只是在我眼前無止境的沉淪下去。那麼,這些人是為了什麼而死的?我又是為了什麼而活的?我們所追求的新時代,所寄望的榮耀與和平,卻離我們越來越遠。或許正是那種無處著力的感覺煎熬著我,才會讓我選擇扮成流浪劍客吧?」

講到這裡,妻管嚴的臉色看起來有點深沉,他將斬刀收了起來,坐在拉威爾的對面,呆望著躍動的火燄,那樣子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有口難言一般,這一刻的他又散發著一種肩負著大局的威嚴,而褪去了劍客該有的灑脫。不知為何,這一瞬間拉威爾對他產生了一種神往的錯覺,但是感覺又不是那樣的真實…他只能像是鼓勵又像安慰般的說道:

「別灰心,即便是在這個混沌的時代,一樣是可以期待希望的。這就是我來到這個異地的理由,你想聽聽看嗎?」

「哦?」

「我跟隨著我所景仰的『那個傳說』來到了西方大陸。而且,再過不久之後,我就能和他站在同一陣線上,為這世界的和平奮戰了。雖然我從不贊同用殺戮的手段來追求和平…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對我而言有一種獨特的魅力,讓我對於『能投身在他麾下,為理想而揮劍』這件事感到雀躍不已。」

「哈哈哈,聽你說的這般。我很少看到你露出那種興奮的眼神…你所說的『那個希望』似乎是一個人?我一直以為,只有神引得起你的興趣。」


「你並沒有猜錯,而且你也應該聽過吧?那個人正是──大陸聯軍總司令,龍刀聖帝汶。」

妻管嚴聽了愣了一下,就如同上回在酒館裡所做出的反應一般,他再度捧腹大笑了起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這到底有什麼好笑?你上回聽到帝汶陛下的名諱,好像也是這般反應。」

拉威爾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妻管嚴發現自己這樣的反應顯然有些失當之際,趕忙扯了另一個謊:

「沒有,沒有,我只是在想,你這種古板正義熱血漢居然會崇拜那樣的一個人,如果你了解他的私生活的話,恐怕會很失望哦!」

「你又不是他,怎麼會明白他究竟離你的想像近,還是離我的想像近?」

「那麼,你認知中的龍刀聖,是什麼樣子?」妻管嚴藉機問起了拉威爾。

「只是聽過他的事蹟。帝汶陛下在半年內收復九個被賽蘭侵佔的國家,又以高超的外交手腕,整合了原本水火不容的邦吉斯與拜亞兩大國,組成以雅特拉斯為中心的大陸聯軍勢力…你明白嗎?帝汶陛下的聲威遠播。即使遠在東方大陸的索那境內,他也是我們這一輩新進騎士所崇敬的武人。我正是因為仰慕那股氣度,所以,當奧丁陛下要組成遠征隊的支援軍時,原本該要鎮守在國內的我才會提出那個不情之請。其實,聖騎士隊的編制是和禁衛軍屬於同一支的,直屬於奧丁陛下,原則上,除了陛下親征的情況外,是不會踏出國土一步的。」

「唉呀呀,這就是年輕吧?我真不敢相信,為了想見一個『只聽過名聲』的偶像,居然值得你長途跋涉個幾千公里,來到這個異地…」妻管嚴笑著嘆了一口氣。

「你會錯意了,那也是因為,我如果一直待在聖騎士隊裡,永遠也不能為戰局及大環境做出最直接的貢獻。奧丁陛下雖然始終是大陸聯軍最大的資助人,但是護衛在他身旁的我們徒有一身戰技,卻不能為前線的將士們貢獻一點心力,你不覺得這樣很荒唐嗎?」拉威爾正色說道。

「哼哼哼,有趣…我是說,在這種時代還能見得到抱持這樣想法的年輕人。拉威爾,你真的很與眾不同,我相信你很快會有機會見到你景仰的傳說。只是,你別忘了今天才經歷過的失望,說不定見過帝汶之後,你也會罵著離去哦。」


「才不會呢!我相信帝汶陛下是我主庫蘭巴選中的人。」

妻管嚴聽了,差點被正通過喉頭的熱湯嗆到,他最受不了拉威爾來這一套,但還是神秘的笑了笑,回道:

「可是你不明白那傢伙…啊,不,我是說,你不明白龍刀聖是厭惡宗教出了名的。」

妻管嚴說著說著,心中不禁捏了一把冷汗。他想,如果拉威爾注意到了那句「那傢伙」,就會明白他和帝汶之間是有著「某種密切關聯」的人。否則,直呼一國之君為「傢伙」,實在是太冒犯了些。

「那是真的嗎?可是,就我所知,神龍谷也有敬拜的神祇──龍神王迪拉庫西爾。」

「你並沒有說錯。換言之,對於火神、雷神、風神,甚至是龍神的存在,帝汶從來就沒有否認過。但是所謂的『神』在他的心中,和在一般人的心中,定位也是不太一樣的。與其說迪拉庫西爾是他們的『神』,倒不如說是他們的『祖先』要來得更恰當。所以說神的存在是真確的,但所謂『宗教』卻是人的『行為』去擴大出來的。借用了神的旗號的背後,是不是也魚目混珠的參進了自己的信念,而讓被愚弄的信徒去奉行?這是為什麼那傢伙…呃,不,帝汶如此厭惡宗教的原因。」

「喂…你對帝汶陛下知道的真的很多,到底是…」

看著拉威爾訝異的神情,妻管嚴明白自己又說溜嘴了,趕緊又敷衍道:

「哈哈,沒的事、沒的事。帝汶陛下在西方大陸上是很有名的,你只是因為剛來,所以知道的太少。這種程度的情報,酒店裡就問得到啦。」

妻管嚴說完之後,兩人靜默了一會兒,妻管嚴像是欲言又止般地呆望著手中喝空的碗,直到拉威爾注意到他的表情之後,他才像是勉為其難的開口說道:

「不過,拉威爾,我可以反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我…算是你的朋友嗎?」

拉威爾聽了這個唐突的問題,一時之間居然為之語塞,良久才用詫異的表情反詰道:

「嘿,你這算是什麼問題呀?如果我們之間還談不上友誼的話,世間就不存在『友誼』這回事了吧?我可好奇了,你為什麼會這樣問呢?」

「真的蠻意外的呢。我們相識不過幾天,你卻讓我講出了很多…我覺得不會輕易對別人講的事情。可是當初我們相遇的時候,我覺得你應該對我的印象差到了極點。」妻管嚴淡淡的笑道。

「那是因為我對你的了解還不夠深入。但是,如果你在感情的處理上不要那般放縱的話,相信周遭的人都會很容易的認定你是個好人。」

「你明白嗎?今天在村子裡,我很驚訝你護著我的時候會是那樣的反應。你說『是我的朋友,靠著他的機智救了你們』,你並不明白,當我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那種驚訝的感受是什麼樣的心情…」


「這也太誇張了吧?聽你這麼說,友誼這件事對你而言是很稀奇的嗎?還是浪人都像你這般孤僻?」

妻管嚴聽了,又是淡淡一笑說道:

「沒錯。應該說,我已經很久沒有朋友了。那是因為我的身份,周遭沒有一個人會用『朋友』的眼光來看待我。」

「哈哈哈哈。這聽起來真荒唐,我還沒聽過有哪一種身份是交不到朋友的。就是被下放的奴隸,也會三五成群的互相憐憫呀。」

「哼哼,這就不用說破了。當你猜到那個答案的時刻,我們或許會以另一種形式相見。屆時,如果你還能將我當成一個朋友的話,我真的會很感動的。」

「喂,什麼嘛?這麼說來,好像你其實是站在我的敵對陣營?我們下回相見就得分個你死我活一般?」

「哈哈哈,你好好猜吧。今晚可是最後一晚了。喂,如果當我是朋友,我們趕路到下一個小鎮喝上兩杯如何?就我所知,這可是我們回程的路上,最後一次如此靠近能夠喝得到酒的小鎮了。」

「喂,你別濫用友情。」拉威爾白了他一眼,舉起了胸前一個項鍊墜子,上頭刻著代表火神庫蘭巴的徽紀。

「不過,如果你肯先隨我信奉火神的話,我就考慮考慮。」

「哼,別拐我。當我沒腦筋是吧?如果我照辦了,戒律裡面一定也有禁酒一條。」

「你真是老謀深算,我還以為我差一點就『賭』贏了。」

拉威爾並沒有忘記幾天前的約定。

「哈哈,勝負不一定要登時立刻分出來呀。把它變成一個懸案也不錯,這麼一來我們不會因為硬要改變彼此而傷了感情,而且,留下這個勝負,也代表在將來的某一刻,我們還會再相見,然後驗證那個結果…」


日出之後沒有多久,拉威爾和妻管嚴便到了他倆旅程的盡頭,以及分道揚飆的時刻。簡短的道別之後,妻管嚴目送拉威爾遠去,便接著朝著一條偏僻的小徑走去,直到週圍的景色越變越陌生,詭異的氣氛和散不去的濃霧霸佔了所有的空間。方才拉威爾並沒有注意到這條不起眼的小徑,他卻不知道,這條道路正是通往一個他所神往不已的神秘國度,他所仰慕的那個英雄所建立的王國,和一支總能以寡擊眾的勁旅,都在濃霧的那一端。

「嘎──!!」

突然,離妻管嚴不遠的前方響起了一聲駭人的咆哮,像是某種窮兇惡極的怪獸所發出的恫嚇,意外的是妻管嚴絲毫沒有戒備。很快地,那頭怪獸竄到了他面前,竟是一隻身長三尺的陸生龍!牠有著彷彿能將一切生吞的血盆大口,及看似短小卻鋒銳無比的前爪,像是被扒上一爪,就會肚破腸流一般。

「嘎──!!」

牠又發出了一聲咆哮,看著妻管嚴不理會牠的警告,似乎激怒了牠!然而,就當牠朝著妻管嚴直奔過來的時刻,卻又像是發現了什麼,而即刻冷靜了下來。

「笨頭,是我啦,瞧你緊張成這副德性。你還真的越來越笨了咧!我才換一件衣服就認不出來,下次豈不真要咬我一口?」

「嗚。」

那頭龍露出了歉疚的神色,一邊發出馴服的低鳴,一邊將頭靠在妻管嚴的身上摩了幾下。妻管嚴也親暱的抱了抱牠的頭後,跳到了牠的背上。

「乖,乖。好啦,帶我回家吧!」

「嘎──」

那頭龍發出了一聲長嘯之後,便疾速奔馳起來。穿過了濃霧之後,他們開始沿著一座峭壁飛奔,那兒有著開闊的視野,將下頭一片壯麗的樹海盡收眼底。在樹海快到盡頭之處,有一座突兀而莊嚴的城堡矗立著,周圍盤旋著負責警戒的飛龍,那便是龍刀聖帝汶的「龍神殿」。首先,有一頭飛龍朝著妻管嚴的方向衝來,像是確認了他的身份後,那隻龍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再度朝龍神殿的方向飛去,接著便在空中發出一聲如同某種信號般的嘶叫,這一刻,王城附近的飛龍都以這種聲音鳴叫了起來。


「恭迎陛下回城!!」

當妻管嚴出現在神龍谷的時刻,王城兩旁的道路上,站了兩排列隊歡迎的龍騎士,綿延一公里之多。這般壯闊的排場,自然顯示出了他並不是一個平凡的流浪劍客。「陛下」的稱呼道破了他的身份──大陸聯軍總司令,龍刀聖帝汶。

「您總算回來了。」

帝汶回到了自己的內室。當城裡的侍女正替帝汶換上華美的皇袍之際,有個女孩旁若無人的闖了進來,那正是帝汶的養女──神龍公主賽蓮娜,也就是那時差點將微服喝花酒的帝汶逮個正著的女孩。

「正有事要和您討論。上回大陸聯軍與賽蘭魔劍團交戰之後,配合詐敗與圍困的多次部署後,如今已成功誘導大法師蓋勒古所率領的『神腕騎士團』深入拜亞國境中部。只是,如果我們不儘快收網的話,憑藉神腕騎士團的勇悍仍是很有可能被他們突圍出境。您不在的這幾天,拜亞國的雷古陛下及亞特拉斯的希留陛下已經多次對大陸聯軍的觀望表示關切。」

「我知道,好女孩。只是邦吉斯答應支援我們的人力遲遲沒有完成調度和佈署…他們雖然是群烏合之眾,我們很多回的作戰也都是透過人牆去絆住賽蘭軍的腳步的。上回邦吉斯答應過我會在這一個月內把人找齊,如果沒有差池的話,後天就可以召開作戰會議了。還有其他事嗎?」


「當然。相信您不會不知道我想談什麼。您不是預定在上週回城的?為什麼延誤了呢?」

這一刻,公主碧綠色的眸子裡迸出了寒光,霎時間又變得像兀鷹捕捉到獵物那一瞬間般的銳利。

「呃,我出了一點小狀況嘛。不過,很輕易的便解決掉了。」

這一刻,他心虛的眼神避開了賽蓮娜的目光。

「您該不會說,所謂的『小狀況』,是在契貝城的小酒館付不起小姐的陪酒費,因此替老闆洗了一個星期的盤子抵債?」

帝汶一聽臉都綠了,顯然賽蓮娜的真正目的是來找他算帳的。

「陛下,卑職先告退了。」

兩個侍女經驗老道,一見眼前劍拔弩張的氣氛,便很識相的要開溜。即便貴為一國之君,也會有旁人都無法介入的家務事。帝汶心中暗暗叫苦,如果有人在場的話,賽蓮娜說不定還會留些顏面給他。這下他倆之間不但省去了君臣之禮,連輩份與情份都要跟著瓦解了,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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