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流
第三幕

月亮高掛中天,天界的華門開啟,第三幕開始。

昔日穿著華美衣裳的眾天女,換上素雅的服裝出場,她們的步伐沈重,若有所思,不再跳起曼妙動人的舞蹈,如往常一樣用高貴的雅語交談,然而卻聽不出任何的喜悅。

「啊,我們的好姊妹,擁有明亮雙眸的裟克蒂天女,還有聖候加弟兄們作錯了事。」

「至高的卡爾欽之網,既使貴為天人、還是天女都無法逃脫。」天女嘆道。

「那些人會怎麼樣呢?」

「不曉得、不曉得,連我們也不知道上天的旨意。」

眾天女遙望高高在上神之門的幕帳,試圖求情,然而紗幕後面的聖座,依舊寂靜無聲,彷彿不為天女的苦苦祈求所動,她們漫無目的在舞台遊走,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事,伴奏的樂聲也隨之淒涼起來。

「咚!」強烈的鼓聲突然響起,讓天女們吃了一驚,十幾名天人神情黯然,他們用肩抬著三座長棺轎自天界門檻,一步比一步沈重地走下石階,唱出悲壯的歌聲:

「是什麼樣殘酷的命運呀,讓我們得要送走親愛的兄弟友人和姊妹?」

天女們不敢相信地用雙手掩住半臉,露出的兩眼滿是驚懼。

「裟克蒂~!」眾天女大喊一聲,哭聲悲切,抬轎過來的天人也摀臉而泣。

她們紛紛走向停放在舞台中央的棺轎,轎上堆滿了嬌嫩的鮮花,依附在曾經燦爛微笑的天女面龐,她的表情安詳彷彿忘卻了所有事情,正靜靜地神遊在永恆的夢鄉。

「啊,再也看不見你明亮的雙眸、再也聽不到你甜美的歌聲!」天女將裟克蒂抱在懷裡,握起她已經冰涼無力的纖手,悲慟欲絕。

「勇敢的納滿那!你那豪快的作風我絕不會忘記。」天女和天人手輕撫納滿那的棺轎泣道,他高大的身子再也不動了。「樸實的阿沙,我會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正直!」天人們在一旁哭喊道。

「悲痛吶,我們天界的人到現在才瞭解塵世所承受的苦痛,是如此難以消受。他們幾人所做的事是那麼的勇敢,卻又這麼惹人傷心落淚!」

「納滿那、阿沙天人還有裟克蒂天女,您們定會成為夜空最閃耀的三顆星!」1

「但是,怎麼不見聖侯加和莫沙天人呢?」天女擦拭淚水問。

「聖候加被打入暗無天日的苦牢,莫沙的事我們則不知道。」天人難過地回道。

「但願他們平安無事!可憐的人兒呀。」天人天女齊聲成排高唱:「美味的佳餚、精心釀製的瓊漿如今嚐來索然無味,雅致的樂聲和動人的舞蹈,失去了摯友,還有什麼意義!」


天界悲愴的歌聲輕輕降至凡間,在苦痛中打滾的俗人,聚精會神地聽著。

「那些淒怨的曲調是怎麼回事,難道天界也會有憂愁存在?」凡人疑惑。

「大概是天界為我們唱的輓歌吧。」躺在舞台地板的俗人說。

「呸,那是咱們聽到的幻覺。」一個凡人刻薄地罵道。

「幻象呀幻象呀,什麼都可以成為幻象。」其他凡人唱道。

「那麼咱們是不是也成了幻象?」凡人們彼此苦中作樂打趣。

「是呀,連咱們也是虛無的幻象,醒醒吧!」那名滿口尖酸的凡人又罵了回去。

天界舞台上,天人將三具棺轎抬回門內,其他天人和天女跟著退場,舞台上燃起特製的煙霧,斑爛的雲霞轉為灰暗的密雲,濃濃煙霧之中,隱隱約約有一個人影蹲坐在那邊,舞台的祭火,把他照得好似半透明燈幕後的影繪皮偶。

宛如靜止戲偶的人形忽然動了起來,仰望灰蒙的天空,是聖候加天人,他滿臉都是哭不乾的淚行。

「我該如何是好?既不能跟著親愛的友人一同化為星辰而去,也無法將不死之甘露帶給悲慘的塵世…」說完,聖候加抱頭悶哭。

扮演聖候加天人的桑博加,覺得自己快要跟著這個角色一起崩潰了,多麼希望這齣漫長的神劇可以盡快結束,剎那間,戲上演前遇到的激烈鬥雞殘局、暗巷裡死去的貧民、劇中受苦的俗人,以及同樣擁有凡世情感的天人天女、沈默不語的聖椅,種種的事件與各自的形象,宛如鏡花水月一般交會融合,在他內心的那條生命之流中載浮載沈。

「啊!是我害慘了友伴弟兄們,留我一人愧疚地活下,的確是最磨人的懲罰呀。」

他站起大喊,「咚!」判決的鼓聲響起,蒙蔽聖侯加的煙霧忽然潰散。

幾名天人自華門走出,用長繩將他的雙手反綁,聖候加在煙霧離散之際,卻看到了他以為已經犧牲殉難的友人,站在自己的面前。

「莫沙!?你還活著」聖候加大喊一聲,內心從無盡的哀傷轉為驚喜。

站在舞台上的莫沙,向聖候加報以淡然的微笑,然後轉身朝聖座的方向下跪。

「怎麼回事?」聖侯加心中突然浮現出某種恐怖的可能解釋。

「告訴我!怎麼回事?」聖候加不停追問,然而天人們將他拉住對他說道:

「聖侯加~你將被放逐到天界最深處的禁閉園林裡,不得違抗!」

「莫沙!為什麼要這麼做!」聖候加不死心地喊道,拼命掙扎。

不知道是不是那個糾纏他的夢魘再度出現,聖候加看到自己的身軀,劃滿苦刑才有的傷痕,他所在的地方不再是河口的舞台,而是光輝四溢的天庭之內,輝白的天穹擁有令人難以直視的光彩,散發一種前所未見的莊嚴。

傷口的劇痛,讓聖候加產生恍惚的心神,全身疼得似乎快四分五裂了,他強睜著雙眼,黠黑的眼珠,瞥見了那匪夷所思的一景,他親眼看到莫沙自信滿滿地,雙手高舉不死之甘露,跪在長長的石階前方,像是要呈上至高的獻禮,而那階梯的盡頭是座幕帳,紗幕之下蘊藏一種神秘的力量,引起他眉間的共鳴,「難道?那就是…..」聖候加難以置信,尚未能理清自己混亂的思緒,就陷入昏迷了。


沿著陡峭岩壁而下的瀑布壯闊響音,迴盪在寂靜的山谷之間,岩壁上長滿了蕨類,傾瀉的水流不時碰撞到粗糙的岩壁,激出水花,然後直入深淵底下的幽池。

飛鳥在谷間來回、魚兒在碧池中迴游,更襯托這裡的絕世幽靜。

「天哪…」聖候加痛苦難耐地清醒,雙手摸著身體底下長滿藤蔓的冰涼石床,瀑布的水花時時飛濺到他這邊來,身躺的石床似乎位在池畔崎嶇的岩盤上。 但是全身重傷的劇痛,可讓聖候加無福消受如此美境,他真希望快點昏死過去,於是濃黑的眼簾又閉了起來。

「醒醒!聖侯加,我的朋友。」那是他向來熟悉,又不想聽見的聲音。

「怎麼你會在這…」聖侯加使勁打開雙眼,費力張口說道,模糊的視線中,他只看到一個黑影站在自己的身旁。

「我盜取了不死之甘露,你再忍耐一下吧。」莫沙雙手高舉,打開了那個讓三名天人天女為之犧牲化為星辰的聖瓶。

「這…」聖侯加來不及回應,最奧妙的光之水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些像水又似光的物質,一瞬間注進入了全身上下的傷口,他彷彿神遊在幻夢般的河流上,分不清是黎明亦或是黃昏溫暖的光芒,輕輕將他托起,飄盪於宛如黃金閃耀的流水之中,每一道傷疤隨著河水緩緩而流,似乎得到淨化一般得到了痊癒。

沿著浮島般的河岸而流,聖侯加耳中盡是河水潺潺而流的聲音,彷彿又看到那些身裹白布的旅人,走在河畔上,謎樣的紅霧瀰漫著。

「聖侯加天人~」孩童們看到他高興的追喊,伸手招呼著,他還見到從前一起度過漫長歲月的友人、阿沙和納滿那天人坐在岸邊高談闊論天地萬物的道理,還有裟克蒂與眾天女唱著甜美的歌謠,彎腰撈起河中花葉的倩影,而那遙遠的前方,站著孤獨的莫沙,他整個人半身浸在黃橙的河水,一步步地往下走去…。

這是幻夢嗎?還是不死之甘露的作用?

聖侯加感到那些生動的影像,似乎都在須臾之間閃現,就在那股奧妙的物質傾倒在身上之際,他有氣力把雙瞳打開了,突然,一道轟雷般的閃光,直劈在正倒著不死之甘露的莫沙,聖侯加大為震驚,馬上坐了起來,他對看見的景象啞口無言。

手裡還拿著不死之甘露聖瓶的莫沙,化成了沈默的石像….。

「莫沙~~!!」聖侯加悲涼的吶喊,響遍全谷。


巨響過後,紅霧在舞台上四起,然後飄散。

尚未完全回神的聖候加,看到立在翻騰霧氣上的石像,感到原本充斥在胸口的憤怒,剎那間都化為烏有,只剩下與好友永別的哀戚。

「呀,犯罪的天人莫沙,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天人們自華門走出唱道,並使勁搬動沈重的石像,並把錯愕的聖侯加拉往天界華門的方向,這時聖侯加才發覺他還站在祭場的舞台上,而剛剛的紅霧,則是安排將飾莫沙的少年調換石像的手法。

至於那座穿著天人衣裝的石像,據說是遠古留下來的,跟此劇一樣悠久,沒有人知道是哪位巧匠,居然做出了這麼逼真的藝術傑作。

石像及肩的髮絲仿若飄起,略遮著那張筆墨難以形容的臉,沒有半點畏怖跟悲哀的感覺,也有人說那是贖罪的安寧之臉,雙眉下眼簾半張半掩,緊閉的唇似乎又要說出什麼話似的,他身子微傾,舉在胸前的雙手捧著一個式樣古老的瓶子。

在全身起浮的筋絡,還有凹凸的關節,都以完美的比例呈現在石像身上,有人甚至懷疑,是將真人翻模的作品,好像前一刻都還是活生生的天人,只是在可怕的瞬間,被化成了現在的模樣。

天人們將聖侯加和莫沙石像,一同帶進了嵌在石牆的華門裡,隨後出來的,是眾多的天女和天人,看來似乎驚魂甫定。

「先是納滿那、阿沙還有裟克蒂等弟兄姊妹們往生了,現在又是聖侯加被關在禁閉的林園裡,溫柔的人兒,可憐呀。啊,真是恐怖的事,聰敏過人的莫沙竟然被化成了石像!」 踩踏錯亂舞步的天人天女,邊仰望在上的神之門。

「高高在上的卡爾欽,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中,您揮舞隱而不見的織網,不論是誰通通無所遁逃呀~您那超然的聖座位在善與惡之間,既非善又非惡!人們口中掛念的善與惡,對神聖的您來說,恐怕都只是我們自己想像出來的道理吶!」

天人天女反覆誦唱,歌聲傳至塵世,最後凡間之人也一同高唱,天上與人間互相應和,貫穿三界的樂音如茫茫大海,隨著洶湧的浪濤節奏起承轉合,然後漸漸轉弱,天界之人又都回到門去。


「為什麼天際不斷閃現火光?那花雨又降了下來,為什麼這美麗的花瓣飄落在土壤裡,卻不會長成可以裹腹的作物?」塵世的凡人長嘆。

「唉呀,我們就像坐在船中的人們,搖搖擺擺,漂流在無常的河流之上。」

「直到那最後一刻。」

「直到我們匯流在汪洋虛海之中。」

凡人唱完退場,而天界的華門也即將關閉。「砰!」第三幕結束,間奏音樂響起

「快要結束了,等下就是終幕了呀。」已經是看第五遍的老婦,滿心期待說著。

「喔,要演終幕了呀,真快。」抱著舊壺的老人說。

「快?都從傍晚演到接近午夜了,這還叫快?」老婦道。

終幕即將揭曉,老人的心雜陳酸甜苦辣,腦海閃過年輕的形影。

那時他蹲坐在林園池畔低頭喝水,綠色的池水幽靜深邃,映照附近各種綻放迷人香氣的美好植物,宛如一面用草葉裝飾的鏡子,水鏡浮現他的倒影,活像是位在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彼此凝視對方,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對活過漫長歲月不死的老人而言,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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