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流
第一幕

夜晚的海風徐徐吹來,吹動插在沿著祭台階梯兩側高蒿上的長條旗幟,還有下方成列遮蔽樂師的米黃傘蓋,清爽的海風減低了不少熱氣,波濤洶湧的浪潮拍打在宛若兩座黑色山陵的神之門背面,水花四濺,奇蹟的是,祭台上的火炬不曾熄滅,好像暗夜中指引航船的明燈。

祭船終於抵達祭台下方的岩盤石階,長老帶領少年們拾級而上,抬起聖轎的四個壯漢們跟在其後,少年們和長老在第三層平台停下,他們將火燈放置在平台的最邊緣,聖轎則被抬至最上面的平台,慎重地安放在高聳的神之門中央,俯視整個祭場跟鏡流兩岸,並在平台上灑滿了鮮花,少年們退到祭台背後準備演出。

「讚美至高無上的卡爾欽!在祂降臨天際前的今夜,我們將為尊貴的王家和眾人獻上一齣古老的劇目<不死之甘露>,沒有人知道作者是誰,它靠著口語代代相傳,歷史悠久,請各位細細地品嚐劇中神聖的話語,願卡爾欽降下不死之甘露在如此美妙的國度!!」

長老站在祭台,同時也是要演出神劇的舞台上,用他渾厚的聲音說道,語畢,深深地舉了躬,頓時優美的器樂大作,排山倒海的掌聲雷動,而在祭台前方觀賞的王船,也豎起祈福的旗幟。

掌聲慢慢停歇下來,長老退居舞台後面,河畔的人們屏息以待著祭台上的一舉一動,那高大的祭台上,第二層舞台石牆中央的華門開了1,門的內牆掛有巨幅的壁毯,飾演天女的少女舞者,兩兩一對緩緩赤足步下門檻階梯。

她們盤起的髮髻上,戴著綴花的黃金頭冠,頸子的珠鍊是用珍珠跟琉璃做的,衣裝是以墨綠為底,精繡金色的圖騰,襯托了麥色的肌膚。靠近肩膀的地方,垂下兩條鮮紅長布,隨著舞步搖曳,她們兩眉中間正上方,有一個朱紅圓點,個個面帶微笑,卻又不失天女的莊嚴。 濃密睫毛下的雙眼環視全場,她們一會俯瞰、一會仰天,曼妙的歌聲讚嘆這個南薩(Nangsa)2的壯闊和美麗,裸露的雙臂上臂環鈴鐺作響,天女手指變化萬千的動作,暗示著內心的各種情緒。

「我見到底下的人們,似乎正在歡笑著呢~」、「不,我看他們是在悲泣憂愁吧。」

天女們坐著俯看下面的凡間(即第三層平台),塵世的人們做的任何事,都激起了她們的好奇心,天女興致勃勃地議論凡人的想法和行為。

「這是怎麼回事?蒼天降下了花雨,大地卻依舊寒凍?」 底下第三層素樸的塵世之門開啟,走出的俗人哀鴻遍野,怨道這漫無止境的冰冷,他們破舊的衣裳訴說著辛苦難耐的生活,有人在地上痛苦翻滾,渾身抖嗦,其他人則彷彿失去活力一般,頭髮散亂地瑟縮在舞台的角落,無助的眼睛看著那翩然灑落的絕美花雨。

「定是天人要來接我們了,要不然怎會有花雨灑落?」一個凡人道,試圖伸手去接五彩的花瓣,那是天女惡作劇灑下的。

「我看是咱們老眼昏花吧,唉呀、河海凍結乾涸、沒有可以耕種的土地、沒有可以裹腹的食物!」旁邊的凡人掩面而泣。

「整個南薩陷入一片瘋狂與黑暗呀,暴風!吹倒了我們的家園;酷寒!帶走了可愛的親人~在上尊貴的神祉和天人天女,是否願意傾聽我們的苦痛?」底下的凡人們唱起了陣陣哀歌,傳到了天女的所在。

「唷~下界的人在唱什麼歌呀?」天女指著下方說。

「聽起來旋律不怎麼工整,音調也稱不上優美。」天女皺眉評論。

「啊,我聽得心煩,下界的歌聲哪裡比得上天樂?」摀起耳朵的天女們,起立轉身退入第二層舞台的門後,樂師演奏天女退場的音樂。


不久,舞台的華門走出了幾十名由少年們飾演的天人行列,個個手持火炬。出現的天人們,快步繞遍整個第二層舞台,大力踏著岩石地板,配合臀鈴的節拍,高聲讚頌遼闊壯麗的南薩,歌畢,天人們圍著四位少年而後坐下,那四位扮演天人的少年站在圈裡,舉手投足皆氣宇不凡,額上中央和兩側太陽穴處,塗抹了顏色,暗示其身份的崇高。

四名天人遙望最上層幕帳裡的聖座,驚嘆至高神的千變萬化,說祂既是天上的繁星,又是遼闊的宇宙,既是獨一的神祉,又同時化身成諸多的眾神,以致於祂的聖顏實在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呀,我莫沙(Moksha)3,帶著世間的雲彩飄忽而至。」最左邊的天人說道,他的話語給人一種快捷伶俐之感。

「我、納滿那(Nirmana)4,身上的氣息是如此熾熱傷人。」最右邊的天人說。

「我是阿沙(Artha)5,撫育眾多微小的生命。」左邊第二位的天人語氣舒緩。

「啊!聖侯加呀聖侯加,淨化之源,你為什麼看起來如此滿臉愁容?」三名天人對著右邊第二位由桑博加飾演的天人問,他的氣質是最高雅出眾的。

「莫非你對這美妙的天境有所不滿?」三名天人齊問,聖侯加只是不住嘆息。

「還是你對這漫長的生命感到不足抑或厭倦?說吧、我的朋友!」天人又問。6

「友人們!難道你們沒有聽到下界凡人的哭訴?」聖侯加向前邁步,其他天人圍繞的圈環讓出了一個缺口給他通過。

天人聖侯加高舉火炬,照著灰暗的塵世,但是另外三名朋友滿臉困惑,這兒不是只有優雅的樂聲和歌舞嗎?

「請你們仔細的聽吧~過來看看!我的友人~」聖侯加回頭喊道。

「的確,這聲音聽來有些悲涼,是什麼事情會如此哀怨?」莫沙、納滿那、阿沙等天人也走到舞台邊緣,舉起火炬察看下方,給了昏黑的凡間一些難得的光明。

「喔、天呀地!先是花雨又是閃耀的火光,我看死期將至了!」凡人嘆道,幾名衰弱的凡人在天女灑落的花瓣中爬行,邊拉扯自己的頭髮,又敲打了自己的四肢,好確定那道火光不是海市蜃樓的幻影。

「呀,是真的、我感受到了一絲絲的溫暖!」凡人欣喜地湧向火炬照下來的地方,又推又擠。

「胡說!這一定是你們的幻覺。」依舊躲在舞台牆角的凡人罵道,他滿眼血絲,有說不完的憤恨,高舉雙手,用嘶啞的破嗓叫喊:

「這悲慘的南薩,好似一艘暴風中的危船,巨浪馬上就要將它吞沒!繽紛的花雨、抑或燦爛的光火,都是船中人們所見到的最後幻象。」說完,氣絕身亡。

「天哪,火光消失了,果真是他口中的幻象!」眼看天人火光遠離的凡人哭泣。

「賢人的話果然句句珠機呀~ 可憐的他,化為白沙了。」眾人哀戚不已,跟著先前已經死去的凡人演員悄悄黯淡地退場,旁邊的助手往舞台內灑了一地沙塵。

「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這是我們底下的俗世。」四名天人手持火炬回到原本的位置,眉頭緊皺不再歡欣鼓舞。

天人們唱起憂愁的曲調,這是他們從未唱過的,他們低頭苦思,為底下悽慘的凡間苦惱,他們抬頭遙望那座位在最高層上的聖椅深深嘆息。

「該怎麼辦?我們身為天人,究竟能做什麼?」眾天人高聲唱和,然後退場,只留下聖侯加四位天人,此時仙境的音樂也不再輕快愉悅飄揚,漸漸轉為沈重的旋律,傳至鏡流河岸的每一處。


「恐怕就只能用那個了吧。」莫沙出主意道,海風吹起他及肩的黑髮。

「我也曾經這麼想過,但是聰明的弟兄莫沙呀,我並不擅長計策,該如何是好?」飾演聖侯加的桑博加說,他那與青澀身形不相稱的成熟靈魂,讓人懷疑是否如神話中的天人一般,擁有上千年的歲數卻又永保青春年華。

「這事的謀劃一定要慎重。」阿沙陷入長長的思慮。

「那麼等到我們想出來,就盡快行動吧。」納滿那擊掌拍道,一臉豪邁。

悠揚的歌樂四起,天女們再度自第二層舞台的華門現身而下,跳著精彩絕倫的舞蹈,然後停下問候:「是什麼事情讓天人不再充滿喜悅?讓絕世的天樂變得如此沈重,好似墜入大海之中的岩石?」

「呀,天女們,看看下面的凡界,我們已經無法歡欣如前了。」聖侯加嘆道。

「我們先前就瞧過了,還送給凡人美麗的花雨呢。」天女答道。

「但是凡人的苦難並沒有因此減輕。」天人齊聲說。

「下界的悲喜哀愁與我們無關,我們天人的職責是要服侍那至高的神祉。」天女勸說四名天人不要為此感到煩憂。

「想到凡間如泣如訴的悲苦,實在無法忘懷呀。」天人再度嘆息。

「唷,我們天女感覺得出來,你們天人似乎盤算著什麼。」天女質問四名天人。

「我們並沒有盤算任何事。」天人回答。

「你們最好不要做出可怕的行為,造成的後果難以估量呀。」天女告誡天人們。

「感謝你們的好意,但是我們真的沒有打算作什麼。」天人佯裝一切無事。

「最好是這樣、最好是這樣~」天女高聲唱道,回到身後的華門裡頭去,樂聲又變得肅穆起來。

「我們的秘密恐怕要被發現了!」阿沙說道。

「那麼得要動作快一點,各位友人,跟我來吧。」莫沙眼神閃爍,映著他手上的火炬紅光,三名天人跟著他踏上門檻,進入那巨大的華門,然後兩扇門緩緩闔上。

「砰!」華門完全緊閉,第一幕結束,間奏音樂響起,琴聲餘韻不斷。


換幕之際,河岸兩邊的人們交頭接耳討論劇情,雖然這是他們熟知的故事,但是連王船上的高貴人士,都坐立難安地等待下一幕的開始。

「我看當初作這齣戲的人,一定是想諷刺上層的人們,可是又不能直言,只好用天人之口來表現吧。」一名擠在河岸看戲的人充滿自信地說道。

「嗟、小聲點小聲點,難道你想被丟入大海?」坐在他旁邊的人回道。

「誰知道這個劇本是誰想的?」「天才曉得。」人們爭論道。

「呀,看看遠古南薩人們過的生活,今日的南薩也好不到哪邊吶。」

觀看古傳舞劇的人們,不禁聯想到現在的阿米尼塔就像艘航向怒海的危船,連年征戰,要非時值舉行不死之甘露祭典,恐怕諸國都不會停兵,城外聽說遠方都是饑饉,有些人甚至熬著病痛冒死一路旅行至這裡,好參加難得的祭典,看到劇中那些悲苦受難的凡人實在心有戚戚焉,忍不住聲淚俱下。

「管他打的什麼戰,只要能看到卡爾欽降臨,就死而無憾了。」一人仰望天際。

「是呀,最好是這樣,我們沒有別的可以相信的事物了。」一人說得頭頭是道。

「耶?你學天女說『最好是這樣』呀。」另一人苦中作樂譏諷。

「我已經看過這齣戲四次了7,這次演得真好,天人像天人、天女是天女、凡人有凡人的樣子…」一名佝僂老婦扯著乾嗓評論。

「這齣戲並不是故事。」老婦旁邊,傳來了老邁卻清晰有力的男聲。

「喔,不是故事?那麼是怎麼回事?」老婦問道,她把兩道白眉挑了挑。

緊包長袍的老人沈默了一會,拉下他的兜帽,如此酷熱的天氣,既使有涼爽的海風吹撫,卻還穿著如此密封的衣裝,在旁人看來實在甚為怪異。老人的臉佈滿刀刻般的皺紋,兩眼深藏一股看盡歲月的蒼涼,卻又因為觀看此劇,而顯得鮮活有力,他看了看懷裡顏色褪掉的舊壺,若有所思地笑著。

「外邦人,你手中那個壺呀,裡面裝的是什麼?」老婦好奇地問。

「這個呀,我不能說。」那名老人笑了笑,暗自思量這個壺中裝的東西,是準備用來救那位最好的朋友,可是費盡了千辛萬苦才找到的珍貴之物,他要把他救活,然後親口問他,當年為何背叛了自己和其他人…。

「到底是誰想出這齣戲呢?」老人身旁,依舊有人不死心地作各種可能的推論,他聽了只是淡淡地一笑:「呵、我也想知道,我生命的腳本,究竟是誰想的…」老人自言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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