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洋遠望
二章 自由(下)

隔天一早,驅逐艦長派人帶領伊娜麗一行登上無畏艦,並安排在無畏艦上豪華的士官餐廳用餐。在無畏艦上的帝國官兵們顯而易見地都是精英,不論是體格或是紀律都讓伊娜麗一行人明顯感覺到,他們跟那些總是追不上晨星號的笨蛋海軍不一樣。

「看過了無畏艦,看其他的船大概都會覺得太小了吧!」

伊娜麗站在晨霧輕拂的甲板上,對領頭的士兵說。

「是!帝國萬歲!」士兵制式卻大聲地回答,聲調聽了讓人想敬禮。

海德森跟在伊娜麗身後微低著頭戒備,完全是一副侍衛的樣子,但實際上他已經在短短的時間中,用眼神掃過甲板上的硬體配置和人員,在心中牢記下來了。

「唉呀!」

這時船身突然劇烈震盪了一下,像是撞到了什麼東西,伊娜麗假裝站不穩險些摔倒,薩米忙攙扶她。這麼大的船居然會搖晃?四人臉上都出現了疑惑,但是眾士兵似乎都習慣了,站穩後便繼續工作,伊娜麗忍不住問:「我們撞到暗礁了嗎?」

士兵一臉嚴肅,只回答:「小姐請放心!最近皆是如此!」

在一個高階士官和一群士兵的帶領下,他們進入了專門接待貴族的艙房,這邊的佈置比起驅逐艦上實在是好太多了,似乎是因為無畏艦本來就常常搭載一些貴族,所以這種豪華的艙房多得是,而且還附有侍衛房和簡單的盥洗設備。伊娜麗環顧房間四周,嘆了一口氣,飾簾的流蘇,羽毛床的質感,天花板的壁畫,桌上的檯燈,她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的長春藤館。

她摸摸藏在胸口的項鍊,彷彿想要確定什麼,但又隨即搖搖頭。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她現在是伊娜麗‧潘‧司爾可夫,是德雷克‧潘‧司爾可夫的養女,也是新帝國榜上有名的海盜。她跟舊帝國的瑟‧朵倫家族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她甚至記不起來父親的全名,而且自從七年前革命後新帝國崛起,在貴族勢力大洗牌之下,當時的瑟‧朵倫子爵家族還不知道存不存在。

「男爵小姐不滿意這間房間嗎?我們可以立刻為您換一間。」士官察覺到了伊娜麗搖頭的動作,緊張地說。

「不了,這裡很好,謝謝你。」伊娜麗恢復優雅的微笑,「你們可以下去了,如果公爵大人或艦長大人有空的話,請允許薇妮斯晉見大人,我希望當面至上男爵家族的感謝。」

士官恭敬地行禮後,領著士兵們離開了房間。

「妳還好吧?」薩米發覺伊娜麗的異常,他關心地問。德魯伊對於細微的感情轉換總是有很高的察覺能力。

伊娜麗嫵媚地笑了,「小米在擔心我呀?好高興喔!」然後像往常一樣地抱住薩米磨蹭,不過薩米看見依娜麗的眼框有點濕潤。

他直覺伊娜麗似乎是想起了一個重要的人,但是他不知道她想的是誰。伊娜麗的確是想起某個讓她深感愧疚的人,她想起十年前不告而別時被她拋下的媽媽,佩絲。

威爾找了一條毛巾塞住了黃銅傳聲筒,然後說:「我們混上無畏艦啦!現在要怎麼做?」

海德森接著話道:「依照情報,無畏艦分成前中後三個部分,我們現在的艙房位於第二層前半部,或許應該先從第三層開始著手,同時尋找進入船中腹和後腹的通道。」

「那還等什麼,走吧。」伊娜麗放開薩米,然後很快地整理好儀容,催促威爾幫她開門。「快呀,我才不要碰平民碰過的門把,快替我開門。」

威爾聳聳肩,心裡嘟嚷著她的大小姐架子還真是像得討厭。

三人隨著伊娜麗走出艙房,像是觀光一般慢慢閒晃著,走廊上碰到的士兵都毫不怠慢地朝伊娜麗行禮,伊娜麗也一一以微笑答禮。不管是新帝國舊帝國,貴族的權勢都是一樣好用。

他們參觀了整個第二層,船頭部分是大得不像話的士官餐廳,以及數間貴族艙房,逛了很久卻完全看不見龍骨或結構樑柱,頂多只有華麗的裝飾柱,讓四人嘖嘖稱奇。

「這樣完全不能推算它的樓梯會架在哪裡,」威爾小聲慌道,「通道也不是對稱的佈置,這艘船的架構經過特別的計算,一定藏有密門。」

「嘖,看我的,你們一邊去。」伊娜麗走進餐廳。餐廳中有一些非執勤時間的士官在聊天或喝咖啡,因為不是用餐時間,所以人並不多。

三人遠遠跟在伊娜麗身後,看著她走向一個獨自坐在角落的俊俏士官,他正在享用早茶。

「早安。」

士官聽到聲音抬起頭,正好看見伊娜麗騙人專用的優雅微笑,他馬上站起來敬禮,「小姐早安!」

伊娜麗溫柔地比了比免禮的手勢,「請不要這麼拘束,薇妮斯只是想找個朋友聊天呢。」她對士官輕輕眨眨眼,士官隨即跟著微笑,很紳士地替「薇妮斯小姐」拉椅子請她坐下。

遠遠觀望的威爾心裡暗自嘆道,這下又有人要遭毒手了,海德森則是寒著眼神冷冷觀看。

伊娜麗和士官愉快地聊著天,從馬術聊到政治,又從政治聊到軍事,士官不只一次地稱讚伊娜麗的見解獨特,伊娜麗也對士官的廣博識聞表示讚佩。

「只不過,代表軍方的鷹派精神領袖半年前因病去世,而因為柏德公爵的繼承人一直懸而未決,非常混亂,所以目前鴿派的幕僚勢力將會執掌所有權力的傳言甚囂塵上。」

士官談到新帝國的政治似乎有些擔憂,伊娜麗為了繼續話題順著對方的話說道:「鷹派?鴿派?原來貴族有分這麼多派別呀!回去我要問問我父親我們是哪一派的,呵呵…」

士官笑了,「以一位仕女的見識來說,您已經讓在下十分佩服了。」

伊娜麗笑笑,隨口問道:「鷹派的精神領袖是哪個家族的呀?」

士官正色,面露尊敬地說:「柏德公爵的瑟‧朵倫家族。」

伊娜麗呆住了。

「…薇妮斯小姐?」

是瑟‧朵倫…

「薇妮斯小姐,怎麼了?」士官開始擔心自己說錯話。

伊娜麗回過神,自知差點露出馬腳,慌忙答道:「那是我父親的好朋友呀!原來朵倫叔叔的官有這麼大,害薇妮斯嚇了一跳呢!」

士官禮貌地微笑以對,了解般地點點頭,「所以薇妮斯的家族是支持軍方的鷹派囉。」

伊娜麗壓下突來的震撼,重新把心神拉回眼前,心裡默唸著我是薇妮斯,我是薇妮斯,我是哥羅洛斯男爵的女兒……我有任務在身,任何事情都不能影響到任務,自己的情感絕不能參雜進來。

輕輕吸一口氣,她恢復微笑,露出有點有些促狹的眼神瞄著士官,重複剛剛士官所說的話,「你剛剛叫我…薇‧妮‧斯?」

士官馬上會意剛剛自己一時忘了加上小姐的尊稱,有點惶恐地正要開口道歉,伊娜麗卻笑著將食指輕輕按住士官的嘴唇,「聽起來好多了,奧菲力少尉…或是,奧菲力?」

伊娜麗的食指往下移到士官胸前的名牌,滿富挑逗地敲了敲,士官吞了吞口水,眨眨眼像是想確認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奧菲力隨時為您服務,薇妮斯。」他坐得更挺了。

在伊娜麗的請求下,奧菲力帶著她參觀了船艙的第二層前半,這裡有許多軍官士兵的休閒的設施,還有一些高階士官的艙房,伊娜麗注意到在這一層有個通道可以通往中間船腹的方向,但是當她提出要過去看看的請求時,奧菲力顯得很為難。

「那邊是禁止進入的,薇妮斯。」他覺得回絕她的請求實在是很不忍,但他還是繼續說,「我不能帶妳過去。」

「但是…我想要去些比較…安靜的地方…比較沒有人去的…」伊娜麗微微低頭,眼神望著奧菲力,於是心跳加快的奧菲力領著伊娜麗下到第三層船艙的前半部去。

這裡大多都是儲存食物和生活用品的艙房,除了沒有裝潢之外,看不出來哪裡有連到第四層的樓梯,但是奧菲力提供了許多關於船艦的解說,例如木材是從北方山脈運來的上好樹木,壁畫是仿自哪位名家的畫作,如何不露痕跡地把難看的龍骨隱藏在裝潢後面等等,兩人非常愉快地談著無畏艦設計者對於舊帝國時期藝術的偏愛。聊著聊著,他們走到了一處沒有任何人的走廊,照奧菲力的說法,這裡是儲放雜物的地方,平常很少人會來。

「公爵和指揮官是不是很忙呀,都沒有時間接見我,我想去找公爵大人也過不去衛兵哨。父親一定會罵我不懂禮數,到人家船上也不跟主人打聲招呼。」伊娜麗抱怨說。

「公爵他們的艙房在船艦末端,那邊放了很多機密文件,當然不能讓妳進去囉。」奧菲力細心地解釋。

「對了!聽說無畏艦有個很厲害的水晶鈴鐘,對不對?」伊娜麗裝作賣弄知識,得意地說。

「嗯,但是它不隨意啟動的,啟動需要公爵的家徽和指揮官的將章。」

「喔。」這可是個好情報,不過『啟動』是什麼意思?「這次無畏艦是運送什麼東西到首都去呢?」伊娜麗漫不在乎地隨口問道,耳朵卻豎著。

「……。」本來談笑風生的奧菲力聽到這個問題,突然沉默了。

伊娜麗停下腳步,拉起奧菲力的雙手裝做無辜樣子,撒嬌說道:「我問太多了,對不起…」

奧菲力搖搖頭,「不是我不告訴妳,而是關於這個問題我也不是很清楚,事實上整個艦隊知道詳情的只有艦長、指揮官和公爵大人,再加上一些高階軍官數一數,不超過十個人。」他裝做很自然的樣子握住伊娜麗的手,「但是大家私底下都傳言,這次運送的東西非常非常的危險。」

伊娜麗靠近他的胸膛,嘴唇幾乎要碰到奧菲力的臉了,她故意呵著氣問:「危險?是那個東西比較危險…還是你比較危險呢?」

奧菲力笑了,他一把摟住伊娜麗的腰,盯著她的眼睛,「妳說呢…」

「這傢伙中計還中得真深啊,」伊娜麗得意地想著,「順便享受一下帥哥也好…」

正當伊娜麗表現出害羞的樣子,作勢要倒進奧菲力的胸膛時,奧菲力的臉突然被一隻熊爪蓋住,然後整個人在驚訝的伊娜麗面前往後飛去,一直到他撞上牆摔在地上,奧菲力都沒有發出任何叫聲,他在熊爪蓋上臉時就被扭斷脖子了。

「薩米!」伊娜麗生氣地尖叫,「你看你把我的晚餐怎麼了!」

棕熊笨拙地指向海德森,站在奧菲力屍體旁邊的他正滿臉怒氣地抱著雙手,瞪視伊娜麗。

威爾察覺到兩人的氣氛不太對勁,連忙打圓場:「海德森以為妳有危險嘛,所以我們就跟蹤妳們過來呀,而且保護小姐本來就是我們任務中屬於喬裝的一部分嘛!」

「是啊,演得真像喔。」伊娜麗怒聲說道,「死了一個人,要怎麼秘密行動?無畏艦的制度這麼嚴密,少一個人馬上就會被發現了!光是現在的戒備我們都沒辦法過去中腹了,我看你們還有什麼妙計!」

「那我們快點行動就是。」海德森聲音冰冷,他壓抑著怒氣繼續說,「威爾在廚房探聽到士兵的輪值是一日八小時沒有休假,少尉級的士官則是一日六小時,一週休一日,妳心愛的奧菲力正好是剛要放一日假,你們約會花了兩個小時,也就是說離他下次輪值之前我們還有四十小時的時間。」

威爾趕忙接著說,「是啊是啊!加上妳剛剛探聽出來的情報,我們可以在今晚偷到家徽和將章,然後潛進中腹去偷水晶鈴鐘,偷到以後馬上施放信號彈,等到他們發現時我們已經游遠了。」

伊娜麗沉默了,這的確是很好的計畫,但是何必殺掉一個帥哥呢,海德森生什麼氣嘛,她還是覺得可惜極了。「那麼第一,我們要怎麼進入中腹?第二,雖然我們知道公爵他們的艙房在尾端,但是我們不知道是第幾層。第三,我們要怎麼在戒備森嚴的船艙中走到公爵他們的艙房?」

威爾笑著答道,「我們不走船艙裡面就好啦!」

在討論完詳細計畫後,他們將屍體從舷窗扔了出去,然後利用艙房裡的雜物製作了一個定時裝置,放進食物儲藏室中,並做了適當的佈置後,才悠閒地離開。

黃昏很快就來臨了,公爵大人似乎沒有召見伊娜麗的意思,她也樂得輕鬆,整個下午都領著三個隨從在甲板上大搖大擺地閒逛,順便觀察士兵們換哨的時間以及戒備最鬆的地方。無畏艦不時有著巨大的震盪,有時候大到讓人跌倒,有時候又只是輕微地搖晃,士兵說最近都會這樣,或許是哪個機械部分故障了吧。

「看樣子,真的戒備很森嚴,我們大概只能從今天扔鮪魚的舷窗爬出去了。」威爾若無其事地細聲說。四人裝做正在甲板上吹著晚風,觀賞碩大的主帆在夕陽中揚起的奇景,四週的士兵和水手並沒有多注意他們,各自專心做著自己的工作。

「是啊,你看那個晚星,好漂亮喔。」伊娜麗望著遠方,一副出神的樣子。

薩米抬頭看看伊娜麗,發覺她根本沒在注意威爾說了什麼,她望著天空的神情像個純真的孩子,單純地相信有一天她可以摘下她想要的星星。薩米歪著頭,不了解伊娜麗為什麼突然回憶過去,她不是個喜歡緬懷的人,薩米從來沒有聽過她談起以前的事,甚至是昨天的事。

「這是新的暗語嗎?我怎麼聽不懂?」威爾抓抓頭,露出不解的樣子。

薩米拉住威爾,「她在想以前的事情,精靈族的古老諺語說,當她的靈魂回到過去的時候,要小心不要觸犯了她的現在,免得她的靈魂回不來。」

海德森一怔,已經猜到她正在回憶什麼了。

伊娜麗想的正是她小時候的回憶。

她想著夫人泰瑞莎的刻薄,大哥傑慕茲的羞辱,還有某些僕人們的輕視,但是盈滿她腦海的卻是一些更令她牽絆的面孔…不常見到面的父親已經去世了嗎?小老鷹凱帝是不是健康地長大了呢?媽媽有沒有很恨她?還是跟伊娜麗想念媽媽一樣想念她呢?大總管還是跟以前一樣威嚴又溫柔嗎?二哥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嗎?

伊娜麗回過神來時,握著項鍊的雙手已經被淚水澆濕。

她趕緊用袖子擦乾臉,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接著勉力恢復微笑。「剛剛我們說到哪裡?」

「娜娜。」海德森輕聲開口,「等任務結束,我帶妳回去看看,好嗎?」

威爾張大嘴巴,似乎聽到海德森溫柔地講話是一種天下奇觀,薩米也突然寒毛直豎,感覺像是有陣冷風吹過一樣。

最驚訝的莫過於伊娜麗了,她呆呆地瞪著他,「你…你剛剛叫我什麼?」

「妳不是一直要我叫妳娜娜嗎?」海德森恢復以往的冷漠表情,「妳想回去,我會帶妳回去。」

伊娜麗像是個孩子般,乖乖地點點頭,一瞬間,彷彿她又回到初遇海德森的時候。精靈真的都不會變老,海德森還是跟十年前一樣,伊娜麗卻在這十年間,從一個小女孩長大成女人了。


接著,月亮半掩的夜晚籠罩住燈火通明的無畏艦。伊娜麗接到了公爵的邀請函,邀請她與高階將官們一起共進晚餐,在『此致哥羅洛斯男爵千金』的字樣下面,細緻地畫了哥羅洛斯的家徽,而公爵簽著『威廉‧丹比爾』的地方,也同樣有個華麗的家徽,是張非常正式的請帖。

伊娜麗一收到請帖,便馬上挑選衣服、梳理頭髮,還把所有行李翻出來,想找些首飾戴,「威爾!赴晚宴的時候要戴手套和扇子嗎?」她還沒接過這麼正式的邀請,有些慌了。

「妳可以帶呀,通常在用餐時會交給妳的隨身僕人。」威爾參加過的宴會比伊娜麗要多得多,所以他現在正充當伊娜麗的造型顧問,薩米和海德森在準備晚上出發的傢伙。

「僕人!啊!我忘記了!威爾你陪我去吧?」伊娜麗嘴上嚷嚷,手上撿著兩三件寶石首飾正挑著。

「不是我去就是薩米去啦,不過薩米等等有任務,還是我陪妳去囉。」威爾隨便挑了一套簡單大方的僕人裝束,走到隔壁去換。

伊娜麗站在鏡前審視再三,終於算是打扮好了,她急急忙忙帶著邀請函拖著威爾要衝出門,威爾卻制止她。

「最正式的邀請,他們會派人過來接妳,不要急。」威爾鼓勵地說,「來,深呼吸一下,妳一急就不像是平常潑辣的伊娜麗了,嗯?」

「這…這樣啊…」伊娜麗聽話地深呼吸,幾次吸吐後她鎮定多了。

「嗯!哥羅洛斯小姐的嬌貴氣質又出現了,就是這樣。」威爾讚賞地說,「今晚再好好演一場吧!」

「當然!」伊娜麗將瑟‧朵倫這個姓氏深深藏進意識深處,現在的她完全是個暴發戶貴族的千金小姐。

門外響起了禮貌地敲門聲,威爾和伊娜麗相視而笑,「上戲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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