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師情緣
五、

結果最不想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那是在某一天的清晨,我一醒來就有不好的預感,結果沒想到才剛洗完臉外頭就送來一個身受重傷的人偶。

人偶似乎是不小心從高處掉下來的,一般來說人偶的外殼具有緩衝作用可以在衝擊力到達魔力結晶前將影響減到最小,可是這個人偶很倒楣,掉下來時剛好有一枝突出的竹棍在它的正下方(可能是以前畫地圖時留下的地樁之類的),結果這股從高處掉下來的衝擊力使得竹竿刺穿它的身體,連帶的它的魔力結晶也難逃一劫。

我看了看人偶身上被刺穿的傷口,還好它的魔力結晶並沒有被刺到核心,只要小心不要移動就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是如果不趕緊切除的話,即使是些微的碰撞都可以讓裂痕擴大到核,這個人偶能活下的機率可說是微乎其微。

跟著人偶過來的是一個人類的男孩,看來不過才小我一兩歲。他哭著拉住我的衣服,拜託我一定要救那人偶。他小小的臉蛋上掛著一串串的淚珠,看得我都不忍心了,我只好拍拍他的頭,跟他承諾說我一定會救他。

話雖如此,我也知道目前的情況並不是很樂觀。那根竹竿雖然已經折斷,不過刺進結晶裡的那一部份依然還殘留在核心中,我轉頭看看人偶,這時人偶正伸出還沒摔壞的那隻手來撫摸男孩的頭,試圖安撫他的情緒。雖然它知道它現在的情況非常危險,但是它也知道只要魔力結晶可以修好就沒問題,而且人偶並沒有痛覺可言,所以我看得出來它的精神狀況顯然是比男孩好很多。

事不宜遲,再拖下去恐怕裂痕會有擴大的危險,但是目前這個情況任何移動都可能會讓人偶喪命,老實說從他受傷的地方移動來這裡沒發生意外都幾乎可以說是奇蹟。

我很快就把人偶帶到一樓的工作室中輸魂祭壇上,一邊唸起修復的魔法,一邊使用修補的工具跟分解的工具同時進行修補與取出插在結晶裡面的竹竿的工作,而小男孩我則交給女僕帶離房間。

在修理時,情況一直處在最壞的狀態,每次剛修補好一個地方,在其他地方馬上就會出現新的裂縫。然後在試著分解拔除竹竿的同時,又會產生細微的振動讓裂縫繼續擴大。可惡,如果這個時候師父沒有生病的話就好了,這樣速度一定可以加倍。

這段手術經歷十多個小時,在這期間我數度想要放棄。但是每當我快要放棄的時候,男孩那充滿眼淚的臉就會浮現在我腦海裡,那眼淚會讓我想起這人偶一定是男孩最重要的人。為了不讓男孩失去最重要的人,一股不知從何處來的意志力就會衝出來支持著我。

但是,命運是殘酷的,終於最深的那條裂縫距離結晶的核只剩下不到一公厘的距離,現在無論是做修補或者拔除的動作都會讓那條裂縫深入結晶的核裡面。

我知道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是什麼,就是叫男孩進來,讓它看這人偶的最後一面。我放下工具,跟人偶說了一些話,告訴他這個殘酷的事實,有什麼想說的話等男孩進來一定要說給他聽。

然後我到外面叫女僕去把男孩帶進來。過不久男孩進來了,令我稍微感到驚訝的是,帶他進來的人竟然是平常對任何事情總是漠不關心的安德莉。

只不過我現在並沒有心情理會這事,我把男孩帶到人偶面前,告訴他說他的人偶已經活不久了,有什麼想跟它說的只能趁現在告訴它,然後靜靜地退到一旁。

我看著男孩跟他的人偶,此時人偶的手被男孩緊緊握著不放開,但是人偶只是溫柔地笑著,柔聲告訴男孩說它只是個人偶而已,不需要為他這麼傷心,人偶,再做就有了。

男孩用力地搖搖頭,然後他告訴人偶說你是我的唯一朋友,你死了這個世界不會再有任何人關心我。男孩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只是跪坐在人偶的身旁一直哭著。

該來的時候還是來了,人偶在男孩哭泣許久後伸出它的手摸摸男孩的臉蛋,然後淡淡地笑著說聲對不起。那條裂縫就在人偶說完這句話後裂過了核,原本積存在核裡的魔力在這瞬間爆發出來,散成了美麗的紫色螢光,然後人偶原本炯炯有神的雙眼漸漸地失去了光澤,成了空洞而黯然無光的寶石。

男孩停止哭泣,呆呆地看著這死亡瞬間的美麗,等到他回過神來時發現到人偶的眼睛已經失去光澤,這時他才知道他最重要的人偶再也回不來了,又開始放聲大哭。

我走過去想去扶男孩起來,畢竟這樣哭也不是辦法,所以我拍拍他的肩膀,說:

「別哭了,你再繼續哭下去的話它也會傷心的…」

不料男孩卻甩開我的手,大聲罵道:

「走開!你這騙子,你明明說你救得了他的,你明明說可以的,你明明答應我的,你這騙子!你這騙子!為什麼你救不了他!?為什麼你要騙我!?」

說完,男孩撲向我,用他那小小的拳頭使盡全力往我身上打來。

男孩的質問讓我想起過去痛苦的回憶,那種最重要的人失去的痛苦即使對方是人偶也是一樣的嗎?我心中千迴百轉卻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或者辯解的藉口,只得呆呆地站著,無言地承受他那充滿悲傷的無力拳頭。然後不知過了多久,男孩才被安德莉給拉開來。

安德莉抓住男孩的雙手,用著與以往一樣的冷淡表情和平板語調對我說:

「快走吧。」

內心早已慌亂地找不到出口的我一聽到安德莉的話,連想都沒想轉身拔腿就跑出房間。

我逃走了,就像以前從那些殘忍的士兵手中逃走的時候,害怕似乎隨時都有人會追上來殺掉自己只能拼命地不停跑著那樣,跑出我的工作室,跑出豪宅,跑出庭院…


當我好不容易停下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已經不知道跑多遠。

這輩子第一次目睹人偶的死亡,竟然因此讓我開始萌生不再當人偶師的念頭,想起小男孩那哭紅的雙眼和滿是淚水的臉,我的心不由得又抽痛一下。我不再認為人偶師是可以給人幸福的職業,就算是我也沒有資格當,因為我連保住小男孩他最重要的人偶這一點都辦不到。

人失去最重要的東西那種悲傷和痛苦我能理解,即使失去的東西不一樣,對每個人來講那種痛都是一樣的。一想到這裡,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臉上濕濕熱熱的,用手一抹才發現到原來是自己的眼淚。自從被師父收養以後,我第一次流出眼淚,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又想起村子裡的事,一想到那灰暗的過去,我就不自由主地嚎啕大哭。

哭了好一陣子,我才無力地坐在地上。養頭看著四周的天空,我忽然覺得四周的建築物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最後才發現原來這裡就是去年冬天我最後倒下的地方。

如今白雪不在,天氣也不像長冬時那麼寒冷,但是當時那些建築物的尖塔形狀還是深深地刻在我的內心,因為我幾乎在這裡死去。真是諷刺,如今我又回到原地,是我自己把自己帶到這裡來的是嗎?是否是在告訴自己我是該離開這裡呢?

這時我不禁又想起,我第一次見到安德莉時,她被我誤認為天使的回憶,唉…為什麼這時還會想到他呢?

不行,我不能再想起她,還是離開這裡吧,離開這裡把這一切都忘得乾乾淨靜,然後背負著這一身的罪孽痛苦地活下去,這是我唯一能夠補償那個男孩的方法。

我爬起來,拉拉單薄的工作服,第二個夏月的夜晚仍然有一絲寒意瀰漫在空氣中,害得我禁不住一陣哆嗦。一想起即將離開這個城市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尤其是再也見不到安德莉和師父時,我就覺得內心越來越冷。

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裡,我低下頭,喃喃低語道:

「再見了,師父…再見了,安德莉…」

「再見什麼?誰準許你離開啦?」

就在這時,令人熟悉的聲音從我的背後響起。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麼會聽到這個照理來說不可能會在這裡的人,但在猶豫半晌後我還是回頭了。

只見安德莉站在巷子口的盡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青白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不知為何讓我隱約感受到一種悲傷的氣息在。

我不自覺地開口,用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害怕的所造成的顫抖聲音問道:

「安…安德莉!?為…為什麼妳可以找的到我?」

「巧合吧…」

安德莉依然是用她那雖然好聽卻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說著話。她抬起頭看看四周的景色,然後說:

「這裡…不就是我第一次遇到你的地方嗎?」

安德莉的話又勾起我的回憶,原來當時的人影就是她,一股莫名的喜悅浮上我的心頭,令我忍不住問道:

「難道當時是妳救了我?」

「是啊…」

「那為什麼?」

話才剛問完,我就想到說這樣不行,我要離開這裡就不能再跟安德莉繼續談下去,否則我一定離不開這裡。既然我都已經下定決心要贖罪的話,那麼無論多痛苦我都得離開。原本還帶著些許喜悅與慌張的表情從我臉上消失,再度掛在臉上的是黯淡的悲傷陰鬱。

我狠下心決定馬上轉身準備離開,但在這時安德莉卻說出一句讓我不得不停下來的話。

「如果因為這一點小挫折,你就打算放棄一切,那麼你不過是個沒用的懦夫,離開也好。」

一聽到這句充滿嘲笑意味的話讓我不知該怎麼反應,但是那句話的確產生效果,讓我整個人停下來。

許久之後,我艱難地字嘴中吐出一句話:

「那不是小挫折…」

「難道不是?不過是一個人偶壞掉而已,人偶,再做就有了…」

「如果人偶再做就有了,小男孩會哭的那麼傷心嗎?你難道不能了解到那小孩失去他最重要的人時那種悲傷欲絕的心情嗎?」

「我當然不能理解。」

「為什麼不能理解?難道是因為妳是人偶不是人類的關係?」

在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我就後悔了,然後只聽到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我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臉上就多了一個紅色的掌印。

臉上熱辣的痛楚讓我頓時冷靜了下來,我整個人呆掉了一會兒才回過神,然後把被打偏的頭轉回,看著安德莉。

安德莉依然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然後她淡淡地說:

「沒錯,因為我是人偶,所以我實在是沒辦法了解人類在失去重要東西時那種悲痛的感情。但是,我至少還懂得一樣,那就是恨,我恨人偶……也恨身為人偶的自己。」

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被打的臉頰,一臉茫然地看著安德莉。

為什麼…安德莉會突然冒出這句話?我試著想要運轉我的思緒去了解她說這句話的動機,可是實在是發生太多事了,我的腦袋根本沒有辦法空出空間來思考。

安德莉看我似乎沒有什麼反應,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說:

「回去吧…老師還在等我們呢。」

說完,她也不管我是否要跟她回去,就硬拉著我往我們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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