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戲皚帆
四、

當凱伊說明完之後,反倒是蘇菲最感興趣:她接連詢問了好幾個演出上的細節,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亞莉莎則從技術上的可行性展開評估。「這件事基本可行,但還有一些技術問題需要確認:首先,真的能從衝帆車上直接操控皚帆嗎?我記得早上摩傑說過,那台車上的法陣只能操控帆樁石上的印緘。雖然如果修改驅式的話,可能可以擴展法陣的影響範圍……」

波杰迪提議道:「要不要問一下摩傑?」

「這也是個辦法~~我明天早上直接問他好了。」

「不,我是說要不要告訴摩傑這件事。」波杰迪說:「他是放帆作業的負責人,凱伊他們想配合放帆進行表演,是否應該由他同意?」

亞莉莎聞言思索了片刻,臉上卻逐漸浮出不懷好意的微笑。「好,就這麼說定了!」她對凱伊說:「我們就幫你們這個忙。蘇菲,波杰迪,你們沒有問題吧?」

凱伊一時之間又喜又疑,因為亞莉莎的表情實在有點詭異。

「我同意。」蘇菲說:「但摩傑那邊怎麼辦?」

「當然是要瞞著他啦!」亞莉莎抑不住心中的興奮,「不要告訴摩傑,我們自己私下準備。嘿嘿,我等著看他到時候吃驚的模樣!」

蘇菲不禁搖頭嘆了口氣。至於阿雅妮和凱約則面面相覷,事態這樣發展到底是禍是福,可真是令人擔憂呢。


隔天早上,亞莉莎走出客舍大門時,看見摩傑獨自一個人站在清晨的灰茫中,心情卻不太愉快的樣子。他瞥了亞莉莎一眼,問道:「蘇菲呢?」

「蘇菲說,反正她也幫不上忙,今天她想去舊街逛逛,就不和我們到沙灘上去了。」

「是嗎?」摩傑氣呼呼地說:「波杰迪那小子竟然說開衝帆車太簡單無趣了,所以他今天不想去浪費時間。我問妳,他們兩個到底是要去幹嘛?」

摩傑直覺地猜到這兩個人的行動一定有關連。不過亞莉莎事先準備好了說詞:「蘇菲說要去逛街是真的,至於波杰迪,當然是不放心讓蘇菲一個人在陌生的街道間走動,硬要陪她一道去。」

大致來看,亞莉莎並沒有說謊~~蘇菲的確是要到舊街去和阿雅妮他們會合,波杰迪也確實是不放心她獨自前往。有限度的實話反而不會讓摩傑起疑。

「呿,波杰迪這小子真不乾脆,想當護花使者就明說啊,幹嘛遮遮掩掩的!」

於是今天就由摩傑開車,亞莉莎繼續負責檢查帆樁的工作,進度十分順利,在中午以前便將所有的帆樁都檢查完了。

中途休息的時候,亞莉莎想起昨天凱伊提出的構想,稍微嘗試了一下。她只要把膝蓋屈起,就可以順利地躺進衝帆車內,但埋藏在車底夾層裡的法陣或許沒這麼大,不知這樣是否能順利操縱皚帆?

「喂,摩傑。在操縱帆樁的時候,人一定要完全位於法陣內嗎?」

「……實驗課裡有個跨足法陣邊緣的實驗,妳應該做過吧。」摩傑正在專注地檢視一個老舊破損的帆樁,懶得詳細回答。

「不對啦,我是指……如果術者躺在法陣上,是不是一定要完全躺在法陣裡面?」

摩傑納悶地轉過頭來,發現亞莉莎真的躺在車子裡面,立刻放聲大笑:「哈哈!亞莉莎妳真是天才兒童!到時候妳可別放帆放到一半就睡著了。」

「我沒有要躺著放帆啦!」亞莉莎惱怒地坐起身來,「我只是問你可不可行而已。」

「當然可以啊,」摩傑拍拍自己的胸口,「心臟在法陣裡面就行了。」

亞莉莎低頭端詳樸素的車底板。「可是我怎麼知道心臟有沒有在法陣裡面?車底表面又看不見法陣。」

「喂,亞莉莎。」摩傑忽然嚴肅起來,「我要先提醒妳,如果妳躺著,帆樁是在腳底方向。我可記得妳沒有地脈尋查的天賦……」

「我知道、我知道啦!」亞莉莎急躁地說:「我只是想知道法陣的範圍究竟到哪裡嘛!」

「妳想知道,就自己看吧。」摩傑跳上車子,手掌張開朝下,輕聲唸了個咒詞。車底隨即浮現出一片淡黃色的雰影,包含了法陣的主圓、角結、規律對稱的幾何線條,交錯其間的驅式和咒文,構成一個精巧複雜的圖案。亞莉莎大略打量了一下,法陣正好足夠讓兩個人躺入其中。

「看夠了嗎?」摩傑說著闔起手掌,車底的雰輝馬上黯淡下來。亞莉莎連忙喊道:「等一下,我還有問題。」

「怎樣?」法陣的圖形又恢復原有的光亮。

「這個法陣是……」亞莉莎一面問,一面暗記法陣結構。「只能控制帆樁,還是可以連上面的皚帆一起控制?」

摩傑低頭打量法陣,用腳尖在圖案上輕點。「若想間接控制皚帆,可以在這裡、這裡和這裡添加咒文,然後再修改幾個驅式,應該行得通。」說著他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哼哼,妳問這個幹嘛?」

「我在想,有沒有演沙師想要操縱空中的皚帆?例如讓帆面在空中變成某種形狀一類的。」

「妳想太多啦!」摩傑收起手掌,底板上的圖案也迅速消逝不見。「皚帆上的鹽結晶固定在魔法帆面上,根本不能移動。」

「那,映麗師呢?」亞莉莎不死心地追問。

「映麗師……?」摩傑抬頭盯著橫亙半面天際的皚帆,沉思片刻,然後用力拍了一下亞莉莎的背後。「算了,誰管那麼多?開始工作啦。」


亞莉莎趕到旅店閣樓的時候,蘇菲和凱伊正在熱烈地討論。他們兩人面前的矮桌上散放著許多紙張,上面畫有各種圖案和文字說明。有張紙上有由簡單線條勾勒出來的濃密積雲,正一波波地向前湧動,大概是蘇菲施展的法術效果。阿雅妮則正聚精會神地端詳一張湍急的河水,其中有根樹幹在急流中起伏翻滾。

「喲,亞莉莎妳來啦。」閒著沒事的波杰迪向她打招呼,其他人才注意到有人進房。

「我們正在等妳。」阿雅妮放下圖畫起身招呼。「檢查帆樁的工作還順利嗎?」

「今天都作完了。明天起就不用起個大早啦。」

「剛才我們在討論演出的內容。」凱伊看來和蘇菲談得十分開心,「蘇菲提出很多有用的建議,幫了我們很大的忙!」

蘇菲臉色微微一紅。「沒什麼啦,只是把以前在書上看過的東西提出來做為參考。對了,妳查看過法陣了嗎?」

「嗯,兩個人躺在法陣裡面是不成問題。不過法陣的影響範圍只到帆樁,如果要延伸到皚帆的話,需要修改一下。」

凱伊一聽著急起來:「有辦法嗎?」

「應該沒問題,我先試試看好了。」

亞莉莎從桌上取一張紙,憑著記憶將衝帆車上的法陣臨摹出來。法陣中有一組符語標記放置在「門」的位置上,代表帆樁石,周圍有引導意識向外探觸的驅式。既然皚帆是由帆樁石上的印緘所產生出來的魔法事物,那麼只要以正確的符語來描述樁石與皚帆的關聯,應該就可以順利地將意識傳遞過去,達到間接操控皚帆的目的了。

然而這件事說起來簡單,實際做起來可不容易。首先,要加入新的咒文和驅式,就必須挪出書寫空間,空間的增減會影響法陣的平衡。為了維持平衡,必須改變法陣的幾何結構,而這又會導致必須重新安排咒文和驅式的位置。再加上原本的法陣設計相當精密緊緻,使得任何一處局部修改都會牽一髮而動全身,更增添了改寫的難度。亞莉莎試著從幾個不同的方向著手修改,但效果都不夠理想。

「這個法陣的阻抗太大,可能會讓你們消耗太多精神而無法完成表演。這個呢,對於目標的規範太鬆散,說不定會使圖案變模糊……」

趁著喝茶休息的時候,亞莉莎將幾張她改寫過的法陣解釋給其他人聽。但別說阿雅妮和凱伊完全不懂,就連蘇菲和波杰迪,因為不像亞莉莎是專修結界法陣科的,也只能聽個一知半解。

這時渚庭上正在表演今天的戲目。眼前的場景是一名婦女和僧侶正在談一筆買賣,那女子手中捧著一只形狀奇特的海螺,開了個頗為高昂的價碼,睨視著僧侶,顯然不相信他付得起。僧侶卻蹲下身子讓袍袖平鋪在地,寬大的袖子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沙裡冒出來,隱隱約約地鼓了起來。然後僧侶陡然起身,袖子使勁往空中一揮,面前瞬時出現一整堆黃澄澄沉甸甸的金幣,足足有半個人高。

「哇!好厲害!」亞莉莎忍不住大聲喝采。那些沙雕的金幣並未映現色彩,但雕工極為精細均勻,彷彿那不是由整堆的沙子塑成,而是事先將一枚枚的金幣鑄好再疊放上去。如此繁複的手法僅是在揮袖的頃刻間便告完成,更是令人嘖嘖稱奇。

蘇菲見狀問道:「今天表演的演沙師特別擅於精準迅速的沙雕嗎?」

「不,那是助手操沙師的工夫。」阿雅妮說:「在沙戲演出中,有些時候沙偶需要較複雜的操沙動作,演沙師一個人應付不過來,會另有操沙師分擔部份工作。否則像剛才那個場面,當演沙師為了聚集造出金幣的沙子而分心,僧侶的臉說不定會歪掉喔。」

凱伊接著補充道:「像龍一類的大型沙偶角色,往往要好幾個操沙師通力合作,有人負責甩尾、移動腳步,也有人負責拍動翅翼,而演沙師一面控制巨龍頭部的神情,一面口頭指示操沙師配合動作。要有相當好的團隊默契才能順利演出。」

「咦?你們剛剛是說『操沙師』?」亞莉莎覺得奇怪,「為什麼不是由年輕的演沙師擔任助手,協助老資格的演沙師進行演出?一般是這樣比較合理吧。」

「其實在百年前,沙戲並沒有演沙師和操沙師之分。當然技術好的……應該說是技藝好的人就擔綱主要角色,技藝差的只能分配到雜務,但之間的差別不像今天這樣涇渭分明。」

阿雅妮輕快地接口道:「我們常說,演沙師和操沙師的差別,在於有沒有映麗師搭檔。」

「這是倒果為因的玩笑話。」凱伊笑道:「不過和剛才提到的團隊演出形式確實有點關聯。映麗師的能力不受沙偶大小的限制,再大的沙偶只要一個映麗師就綽綽有餘,多了反而彼此干擾。但當好幾個演沙師一同合作操縱沙偶時,多餘出來的映麗師搭檔要做什麼?所以才衍生出新的規矩:只有演沙師有映麗師的搭檔,處於輔助地位的操沙師則沒有。」

「可是……」蘇菲問道:「原來和操沙師搭檔的映麗師呢?你們說過演沙和映麗的搭檔終生不變,如果演沙學徒不能成為演沙師,那和他搭檔的映麗學徒怎麼辦?」

不知為何,凱伊和阿雅妮一時都沒有回答。而阿雅妮終於開口時,說出的答案卻出人意表:「那就嫁給操沙師,一輩子持家帶小孩吧。」

「呃,阿雅妮的意思是……」凱伊的表情有點困窘,「因為演沙師和映麗師有密切的心靈聯繫,所以結為夫妻的比例很高,父母為子女挑選搭檔時也常是以未來的嫁娶作為考量。不過這也不是絕對的事,像我和阿雅妮就沒那種感覺……雖然未來的事很難說,但我們目前並沒去想那些事情。」

阿雅妮對凱伊的說法不置可否,大家也不知是否該繼續話題。這時候房門突然打了開來,把大家都嚇了一跳~~旅店的老闆或女侍要進來前都會先敲門,不會這樣冒冒失失的。亞莉莎他們更是驚訝得合不攏嘴,因為出現在門口的人,是同樣穿著學院制服,棕髮黃眼的男孩~~摩傑是也。

阿雅妮立刻起身向他問候:「您是瑪德拉撒學院的摩勒傑菲爾先生吧?」看來摩傑在鄔諾哈瑪比他自己所以為的更廣為人知。「很榮幸能見到您。請問是什麼事情勞煩您親自跑一趟?」

「沒事,沒事。」摩傑邊笑邊大剌剌地走進房間,「過來瞧瞧而已~~看看我可愛的三名手下在暗中策劃些什麼陰謀。」

「說什麼陰謀啊!」蘇菲反駁道。

「誰是你的手下啊!」亞莉莎也是反駁,論點卻兩樣。她懊惱地看著散置一桌的法陣草圖,可是現在收拾也來不及了,只好任由摩傑掃視一番後露出會心的一笑。

阿雅妮說:「摩勒傑菲爾先生,這是……」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摩傑阻止她說下去,「叫我留西法或摩傑,隨妳喜歡哪一個。不要加敬稱。」

亞莉莎問他:「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好問題。妳摸摸看自己背後的領子。」

亞莉莎連忙伸手去探自己背後,再加上蘇菲幫忙,才從被頭髮遮住的領子裡頭找到一個像是硬幣的圓形金屬片。金屬片上面環繞著三圈近代符語咒文,中間有一個圓孔,嵌著質地清澈的琥珀。這是可以遠距離操控的視覺受器,也就是一般所稱的魔法眼。

「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蘇菲懷疑地問道~~這玩意在魔法學院的宿舍裡是違禁品。

「我自己做的。放心,我只是拿它當發訊器,不是用來偷窺的。」摩傑說完又順口補充一句:「我們魔族只對成熟艷麗的女人有興趣。」

亞莉莎生氣地搶過魔法眼朝摩傑丟過去。但他先用護盾緩衝了一下,便輕鬆地將之牢牢接在手中。

「留西法,請你先坐下來。我們會向你仔細解釋……」

阿雅妮婉轉地想控制情勢,但摩傑不吃這一套。他拍拍桌上的法陣圖說:「這還需要解釋嗎?你們想趁著放帆的時候做一些很誇張的事情,沙戲座館不准,你們就決定私自幹了。」

凱伊急忙懇求道:「的確是你所說的那樣,但是我們做的事情不會妨礙原本的放帆工作,也不會造成任何損害,能不能請你通融一下?」

「不行。」摩傑說得斬釘截鐵,「要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門都沒有。」

大家一時之間僵在那兒,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不料摩傑接著卻狡黠地一笑:「既然你們不打算邀請我加入,我只好強迫參加啦。」他順手在一張白紙上飛快地畫了個法陣,依照衝帆車上的原型做基本架構的修改,加上幾道新的咒文與驅式,然後交給亞莉莎瞧瞧。

亞莉莎反覆驗算了三次,不得不承認這法陣完全符合他們的需求,正是她剛才算了老半天求不出來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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