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一、

時值晉元帝永昌元年十月。

西晉末年,中原地區爆發了著名的「永嘉之禍」。匈奴鐵騎攻陷都城洛陽,俘走懷帝。接著,大軍又陷落長安,愍帝出降,西晉宣告滅亡。此後,匈奴、羯、鮮卑、氐、羌等胡族大肆入侵黃河流域,鐵蹄踐踏農田,殺紅了眼的胡族人,狂亂地揮舞大刀,不分男女老幼,見人就殺。無辜的農民死於沾滿鮮血的劍下,各地村鎮都被大火包圍吞噬,繁華的帝國頓時滿目瘡痍,連緜無盡的戰火令居住在此的百姓體悟到深深的絕望與恐怖。

但晉室尚未完全滅絕,晉王司馬睿帶著劫後餘生的臣民向南遷徙,渡過長江,來到江南這塊美麗的土地。人民在這裡建立了新的家園,朝廷也選擇建康作為新都城,爾後司馬睿即位稱帝,是為元帝。長江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令胡人的攻勢被迫中止,人民總算可以好好地喘一口氣,發展農業。北方依舊烽火連天,戰亂不休,呈現出荒敗的景象;南方則洋溢著蓬勃的生機,一切才正要開始。

安定的局面持續了五年。

出了建康城南的宣陽門往南而行,通過跨越秦淮河兩岸的朱雀航(橋),便來到秦淮河畔。建康的人民主要居住在此,同時也是商業與貿易中心,商船雲集,來自長江中、上游的荊州、益州的船隻,在此進行交易。商業活動帶動村鎮的發展,使得這裡聚集了大量的人家,後世詩人有「屈曲秦淮濟萬家」的詩句來形容當時的盛況。小販的吆喝聲、人們的交談聲,以及不時自秦淮河上飄來的漁歌聲……將五年前的陰霾一掃而空。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太平盛世將會一直持續下去,五年前的那場浩劫,只不過是一場惡夢。

這天還是一如往常,河畔展開了熱鬧的市集。雖然時令已屆初冬,人們的熱情卻不因此而冷卻,反愈見活躍。此時,天空突然迅速地暗了下來,烏雲籠罩整個天空,將湛藍的蒼穹染得漆黑如墨,連太陽也被濃厚的雲層給遮蓋住了。由於事發突然,慌張的人聲響起,人們頓時停下手邊的工作,開始對這個異象議論不已。

「是要下雨了嗎?」一名中年的魚販抬頭望著天空,雙眼發直,愁容滿面,若是此時下雨,那今天的生意可就泡湯了。

一聲宏亮的怪異叫聲響遍天際,許多人聞聲,連忙抬起頭來。只見一頭大鳥正拍動翅膀劃過蒼穹,朝京城的方向飛去。那鳥體型甚巨,但人們立刻意識到,這頭鳥的樣子與一般所認知的鷹、隼等大型猛禽略有不同,牠擁有兩對翅膀,三隻腳,不時發出類似「酸與」的叫聲,讓人感到不寒而慄。

黑暗持續了一整天,從早到晚,日月星辰完全被掩蓋了,人們的內心也被黑暗所攫獲,對這種異象感到恐懼,再也無心工作。人們禱告上蒼,盼能求得一線光明。

所幸,異象只維持了這麼一天,翌日一切又恢復正常,百姓都鬆了一口氣。人們歡天喜地,普天同慶,人民的作息不但不因此受到影響,反而讓河畔變得更加熱鬧,被迫停擺的商業貿易也逐漸復甦了。

二個月後的閏十一月,皇帝駕崩的消息傳遍了整座京城。

依據法令,由皇太子、年僅二十四歲的司馬紹繼任為新任皇帝。翌年改元太寧。是為太寧元年。

建康太初宮外,為數多達千人的喪葬隊伍整齊地排列著,有文武大臣、宮廷衛士等,一律穿上白色喪服,白幡隨風舞動,形成一片壯觀的白色人海。

一名年邁的老臣跪在玉階之前,向年輕的皇帝稟告道:「陛下,時辰將至,請陛下下旨出發。」

司馬紹身著素服,光著雙腳,面容哀戚,怔怔地坐在龍椅之上。兩眼出神,文風不動,彷彿沒聽到老臣的稟告,只是枯坐著。片刻之後,老臣見皇帝毫無動靜,再次稟道:「陛下,時辰將至,再不出發只怕會誤了時辰。」

司馬紹回過神來,道:「哦,原來是荀太傅。都準備好了嗎?那麼代朕傳旨,隊伍準備出發至建平陵。」老臣名為荀崧,字景猷,官任太子太傅,已屆花甲之年。因對朝廷忠心耿耿,曾立下不少汗馬功勞,遂深得元帝的信任。司馬紹即位之後,也相當重用他。

喪葬隊伍自建康城的東門而出,來到城東數里之外的鍾山。鍾山山勢高聳,是建康城方圓數十里內最高的一座山,地勢險峻,宛若一條蜿蜒的巨龍,三國時代的諸葛亮曾給予「鍾山龍蟠」的評語。吳大帝孫權選擇此地作為陵寢,為避其祖孫鍾之諱,一度將鍾山改名為「蔣山」,孫權的陵墓也就稱為「蔣陵」。又由於山坡佈滿紫紅色的頁岩,經陽光照射後,便會閃耀紫金色的光芒,因此別名「紫金山」。

司馬紹跣足而行,腳底被石頭磨破,滲出了鮮血,眾人見狀不禁十分擔憂,但司馬紹本人卻不以為意,喪父之痛令他暫時忘卻了皮肉之傷,二月的寒風雖如利刃刮削著他的皮膚,但比起他內心的冰冷,這點風又算不上什麼。

在元帝的陵前下跪,兩行淚水沿著臉頰緩緩流下,落到地上,在地上形成深色的斑點。他始終不發一語,只是這樣任由寒風吹襲,冷風拂過臉頰,風乾了淚水,散亂的髮絲隨風亂舞,原本年輕俊俏的外表頓時變得狼狽不堪。大臣們見皇帝如此憔悴哀傷的模樣,也紛紛落淚。更有許多人追念先帝的知遇之恩,難掩內心的悲戚,放聲痛哭。

司馬紹跪了良久,一旁的荀崧終於看不下去,上前勸道:「陛下,逝者已矣,您再這樣下去,身體可是會吃不消的。想必先帝也不願看到您如此憔悴的模樣……」

「朕想在這裡多待一會兒,你代朕傳話給王丞相,令餘人先行回京,只留下幾個人在這裡陪朕就行。」

「萬萬不可,陛下孤身在此,若有個萬一,那老臣該怎麼對先皇交代?」

「朕意已決,休再多言,傳朕的旨意便是。」

荀崧自知拗不過,只得依旨而行,將旨意傳達給王導等人,王導聽了,也是再三勸說,但同樣無益。因對荀崧道:「那就留下幾名禁軍中的好手陪伴陛下,如果是他們的話,我也比較安心。」荀崧點頭,表示贊同,便在禁軍中挑選了六人留下,餘人跟隨丞相王導回到京城去了。

眾人走後,建平陵外只有七人獨坐在冰冷的寒風中。除了風聲以及風搖動樹木所發出的沙沙聲,再無其他聲音。六名身著喪服的禁軍衛士跪坐在司馬紹身後,蓋著麻帽的頭低垂著,看不清容貌。

風向改變了,不再是由北方吹來的風,風勢變得極不尋常,而且逐漸加強,狂風令司馬紹產生耳鳴。並自風中嗅到了一陣血腥的氣息。

「有殺氣。」腦中反射似地浮現這個念頭,他全身的神經頓時緊繃,警告著他將有變故發生。

自頭頂傳來空氣被劃裂的聲音,寒光閃爍,一柄長劍自眼前急遽落下,倒插在地上。尖銳而帶著狂傲的笑聲蔓延開來,司馬紹抬頭望去,一名男子自半空中緩緩飄降,左足足尖扺住劍柄的尖端,竟穩如泰山。

「請了,晉朝的年輕皇帝。」男子身著青色道袍,頭上挽了個髻,面貌俊朗,年紀約在三十歲左右,銳利的眼神散發出殺氣。由現身方式觀之,此人身手必定極為不凡。

「你的來意全寫在臉上,你是來殺朕的吧!」方才一臉愁容的司馬紹,此刻表情為之一變,渾身散發出堅毅的氣魄。

「傳聞元帝太子天資聰穎,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道者神情肅穆,迎風而立,衣袂不斷啪啪作響,但其身形卻不為所動,表現出不世高手的氣度。

「就你一人?」

「當然不是,你身後尚有六人,要是我就這樣殺了你,豈不顯得太過狂妄?」道者言畢,右手作勢,一連數道劃破空氣的聲響自空中傳來,四柄長劍分別落在四個不同的方位,劍上各立一人,裝扮一如這名道者。

「這個陣勢是……?」司馬紹問道。

「此乃四川青煒宮的五行劍陣。汝等如今被包圍在此劍陣之中,已無任何生機,乖乖地引頸就戮吧!給我動手!」言未訖,其餘四名道者同時旋身而上,長劍也隨之飛起,在空中接住長劍之後,以居高臨下之勢,四人齊向司馬紹攻去。

司馬紹不動如山,身後四名白袍禁軍有了動作,以迅若疾風的速度圍住司馬紹四周。鏗鏗鏗鏗四聲響,火花飛灑,四名禁軍各自揮劍格開凶狠的劍勢,四人在半空中翻轉了半圈,落在兩尺之外的地方。

為首的道者見狀,微微一凜,說道:「這真是不可思議,區區皇宮禁軍竟有此能耐抵擋青煒劍法的威力,想必來頭不小。依照人數以及所使用的佩劍來看,莫非是傳聞中的『玄曜六使』?」

司馬紹微笑點頭道:「看來你有些見識。」

「那就沒錯了……」這幾句話聲音極小,再加上猛烈吹襲的風勢,更是將這細微的聲音吹散得無影無蹤,「那麼,就由我雲愁子親自動手。」左足往後一蹬,長劍逆轉而上,落入雲愁子手中,落地之後,立刻發動突襲,劍尖直指司馬紹,眼見即將貫穿他的胸膛,身後的一名禁軍又立即迎上前來,自腰間抽出佩劍,鏗的一聲,雲愁子的劍尖正巧抵在那名禁軍的劍背之上。

「好身手,不過……」雲愁子環視已然出手的五名禁軍,喃喃念道:「紫電、白虹、百里、流星還有辟邪……」頓了一頓,笑道:「原來是你,青冥使。」

司馬紹不解其意,問道:「你在說些什麼?看來你似乎另有意圖。」

「裝瘋賣傻!」雲愁子再度展開攻勢,劍影飄忽,一一刺向擋在他眼前的那名禁軍,但是,所使劍路盡數被化解開來,竟完全起不了作用。

「休得傷害主上的性命。」那名禁軍喊道,聽起來像是女子的聲音。

「少猖狂了!」猛然一劍,劃破了那名禁軍頭上的麻帽,烏黑如流水般的髮絲飄散在風中,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名嘴部以上戴著黑色鐵面具的長髮劍士。

「小心!」司馬紹上前扶住了因中劍而退後的長髮劍士,問:「妳沒事吧?」

「無妨,承蒙主上掛心。」嘴裡雖這麼說,語氣卻異常地冰冷。

雲愁子冷笑道:「這就是傳聞中的玄曜六使之實力嗎?真是有些誇大了。」

這時,剩下那位尚未出手的禁軍站起身來,緩緩說道:「主上,若不給此人一點教訓,豈不有辱吾等的威名?請主上授命將此人交予屬下處理。」

「『你』總算要出手了嗎?貧道已特地為你準備了一件禮物,好好看清楚吧!」

雲愁子嘴裡喃喃念咒,原本強烈的風勢又急遽轉烈,讓人幾乎站不住腳,狂風在眾人的頭頂上形成一道漩渦,電光閃動,某種東西自漩渦中央緩緩降臨。

「這是什麼東西?」司馬紹愕然,自旋風中閃現的生物,是畢生從未見過的。外形是一頭老虎,卻長著一張人的臉,口中不時還發出如嬰兒般的叫聲,模樣詭異至極。

「主上請留意,這是一種名為馬腹的妖魔,性喜食人。這名道士竟有辦法召喚出這種傳說中的妖魔。看來不是普通人物。」這名禁軍緩緩走近馬腹,抽出佩劍,劍身泛著青色的光輝,「只不過,這種妖魔在我眼裡,仍然不值一笑。」

「我的猜測果然沒錯,你就是……」話剛說到一半,那名禁軍在剎那間欺身至馬腹跟前,青冥劍由上向下斬落,馬腹敏捷地向旁躲開,並趁禁軍尚未站穩之際展開反撲,張開血盆大口,發出如嬰兒哭鬧的尖鳴,撲上前來。禁軍看也不看,蹲下身子,馬腹撲了個空,就在這個瞬間,禁軍持劍的右手如閃電般由前至後畫出了一個弧形,碰巧將馬腹由腹部斬為兩段。

這名禁軍露出一手超強的劍技,瞬間將馬腹擊殺,令雲愁子的話凍結在半空中,他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略帶口吃地說道:「你……這怎麼可能?」

禁軍「哼」了一聲,冷然道:「只依賴妖魔的力量,而不設法增進自己的實力,是不可能有所長進的。」

聽了這句目中無人的話,雲愁子不禁勃然大怒,喝道:「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自以為將馬腹擊倒,就能勝得過我嗎?這就讓你瞧瞧我青煒宮的五行劍陣,列陣!」

馬腹被擊倒的錯愕以及內心的浮躁,失去冷靜的雲愁子,已經無法發揮出先前的實力,以靈巧見長的劍法已漸露遲鈍之態,無法與其餘四名道友有效配合,陣形登時大亂。反觀五名禁軍默契極佳,加上擊倒馬腹而信心倍增,讓雙方的實力差距頓時拉開。劍光閃動之處,頭顱伴隨著血色的綵帶直飛上天,四名道人先後一一被擊倒。雲愁子也因為一時大意,手中的長劍被擊落,跟著重心不穩,腳踩了個空,向後跌倒在地。

那名禁軍以劍尖抵住雲愁子的咽喉,冷笑道:「服輸了嗎?」

雲愁子漲紅了臉,不願承認自己的失敗,怒道:「就算你將我殺了,青煒宮也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的!你最後還是必須死在我們的手下!」

「真是嘴硬。」不管雲愁子那無意義的咆哮,禁兵劍尖微顫,割斷了他的喉嚨,深紅色的血液汨汨流出,雲愁子登時氣絕。

「做得好,青冥,今日你立下了大功。」司馬紹上前稱讚了一番。

青冥使左膝跪地,抱拳俯首道:「保護主上的安危是屬下職責所在,屬下辦事不力,讓主上受了驚嚇,尚祁恕罪。」

「不,你們都做得很好,只是這幾人卻不是簡單的貨色。這群人自稱是青煒宮的道士,青冥,你對這青煒宮了解幾分?」

「是的。據屬下所知,青煒宮位於益州清城山,是當地人民的信仰中心,亦是天師道總壇所在。其宮主范賁乃是成國的太師。」

「成國啊……這可奇了。」司馬紹滿腹疑惑,不過將方才的事情與幾個月前所發生的異象聯想在一起,遂明白了幾分,「難不成……先帝死前在京城所發生的異象,也與這青煒宮有所關聯?」

正苦思之際,西方不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六使立即提高警覺,護衛在司馬紹周圍。

「莫非又有敵人?」司馬紹望著前方揚起的沙塵,為數多達百人的騎兵隊往此急趨,似乎來意不善,等到這群騎兵來得更近了些,方纔恍然大悟。

「那不是元規嗎?」司馬紹認得那名大將。護軍將軍庾亮,表字元規,為當今皇妃庾文君之兄。

庾亮來到司馬紹跟前,下馬跪拜道:「微臣奉丞相與太傅之命,前來迎接陛下。」

「真是承蒙丞相與太傅掛心了,也辛苦你了。」

「不敢,」庾亮注意到躺在地上的幾名道士屍體,問道:「陛下,這些人是……?」

「是一些不知天高地厚,想來行刺朕的刺客,朕已派人將他打發掉了。」

「恕臣救駕來遲,令陛下受驚了。」

「無妨。這也算是朕咎由自取,所幸並無大礙,剛好你帶來了這些人,就派幾個人將這些屍體處理掉吧。別任其在這裡擾亂到先帝的安眠。」

「臣遵旨。」庾亮吩咐幾名騎兵將雲愁子等人的屍體用馬馱著,送到某處野外埋了。

「恭迎陛下回城,丞相等人已久候多時了。」

「好,那麼就走吧。」

北風仍然呼呼地吹著,樹木婆娑起舞,建平陵外顯得蕭瑟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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