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流
序幕

附註:本文借用梵文與藏文的拼音來做專有名詞,音符記號部分打不出來,其意義有隨己加以改造。

夕陽餘暉,將銅鏡般的河水抹上一層泥金,遠方游移的赭紅色輪廓,逐漸勾出身裹白布的旅人形影,鑲於昏黃的水面上,人們赤足踏過綿延河畔的卵石,那些細碎的卵石,彷彿貼上了金箔一般,閃閃發亮著。

河畔迷濛的紅霧,映入了一雙瞇起的眼睛,這雙眼的主人站在對岸泥屋的露台上遙望彼岸,他深邃的雙瞳,似乎能將整個世界鉅細靡遺地收進心裡。岸上的人們點起手上的火把,沿著河畔蜿蜒凝聚成一道道的光弧,他把那些光看做是奔流的熔岩,自遠而進,流進一道道的小土溝,然後漫流開來,吐出滾燙的火舌,黑色的煙塵躍起,和著火光的倒影輝映在水中,又宛如是用星辰打造的兩條金鍊,一條浮於霧氣,一條沈落在深闇的水流,無論是哪條鍊子,都在那雙看得出神的黠黑眼珠流轉不停,而在光鍊的上空,半裹在金黃雲層的腥紅落日,正併射最後的絢爛光彩。

望著成千上百的人們,自四面八方湧進這條「鏡流」分隔的彼岸的他,忍不住開始興起種種千奇百怪的想像,在心底幻化成無數生動的情景,彷彿自己的靈魂也抵達了遙遠的對岸。他見到那些久未相逢的親朋好友,一碰面立刻緊緊相擁,互賀彼此的平安,也有不少驚慌失措的臉孔,四處探詢失散家人的下落。

他甚至還依稀見到路途勞頓的旅人,坐下搓揉酸腫的雙足,一座座的營帳紮在沙地上,堆起柴堆燒烤異地的香味,滾燙的油滴進炭裡,爆出火星,一旁等待的孩童猛吞口水,卻又馬上跑開嬉戲去,大夥撿起石塊,爭相使勁拋往夕陽染紅的水面,營帳內齊聚而坐的老人,抽著水煙吞雲吐霧談天說地,個個口沫橫飛,比手劃腳說著死傷無數的長年戰爭、或是旅途遇上的無恥偷兒,到前天蛀了一顆牙,弄跛了一隻腳,什麼事都可以成為閒聊的好話題。

人們在黃昏籠罩下的鏡流,用木桶舀起河水淨身沐浴、梳洗打理自己的儀容,河水自瘦削的背脊徐徐流下落入水面,而後前往遠方茫茫的大海,不久,人人坐在燃燒的火堆旁,期待那個偉大的時刻。

整個鏡流岸邊,都洋溢著一種狂喜的興奮,這種情緒顯然是非比尋常的。在這個聖河1流經的阿米尼塔(Amrita)2國境,為了一百八十年一度舉行的盛大祭典,人們上演亙古即有的祭舞與戲劇敬神,直到午夜那一刻的來臨,等大星卡爾欽(Karchen)3一劃過天際、便是眾人湧進鏡流河水,迎接重生雨露的時候。

這股激動的狂熱,將先隨著夜間施放的繽紛煙火升到頂點。


「咚!」雷擊般的鼓聲傳來,是祭典即將開始的預告。河畔兩岸焚起祭火,煙裊直衝天際,好像一夕之間築起的數座高塔,矗立傲視在露台上觀看彼岸的少年、也就是那雙黠黑眼瞳的主人,意識到重要的時候來了,便踏下生長青苔的泥階。

「怎麼只有你們在這?其他人到哪去了?」他追問泥屋旁空地上,忙碌準備祭典大小事宜的少年們,眼中閃爍不安的眼神。

「長老叫他們去市集買東西回來,都要傍晚了人還不見蹤影,八成又去玩樂了。」同伴們越說音量越小,還抬頭斜眼瞄向泥屋內,倒出煮沸藥浴水的長老,準備讓要給參加祭典表演的少年們沐浴。

「桑博加(Sambhoga)4!你是跑到哪裡去了?」屋內的長老伸出窗外吼道。

「他一直待在露台上!」另一少年答腔,「和聖侯加(Sambhoga)5尊者名字一樣,就當上神劇主角的人真是不簡單呀。」其他少年滴咕道。

「我不是叫你要看著他們呢?桑博加、快去看那些不成材的傢伙在哪邊遊蕩,馬上把他們找回來!」長老又氣又怒。

被大聲斥責的桑博加,臉色依舊沈著未變,也許該說那張濃密黑色齊額瀏海下的瘦臉,深刻的五官,似乎生不出任何表情,這使得他與其他少年永遠隔有一層若有似無的距離,不過這或許是長老將今晚的重責交給他的原因,因為他有超乎同齡的早熟。

穿越那些縫補祭服的少年,桑博加跑出泥牆外,飛奔的腳步沾上黃黃的泥土。「咚!」祭鼓聲又作,比方才更強了一些,餘音迴繞在迷宮般的小巷,然後迎面而來的是河畔周遭的喧囂。市集裡成排的攤子擠得水洩不通,比起對面的左岸全是朝聖旅人搭起的營帳堆,右岸這邊則是沿河而建的繁榮都城,沈滯的空氣還殘留著午後的悶熱,汗水自桑博加古銅色的皮膚滴下,滲進了泥土路。

他走來走去,聽到了前方此起彼落的叫囂和噓聲,便踮起腳尖,探頭往圍觀群眾裡邊望去,那些流連沈溺在骨骰的伙伴們,蹲坐在人群中包圍的空地,渾然忘我地下了一個又一個的賭注,喜孜孜地以為可以大撈幾筆,然而當賭局結果揭曉之時,又落得一臉頹喪。

「你們別再賭了,長老已經發火了!」

桑博加奮力將手伸出人牆,拍了拍幾乎將一切拋之腦後的同伴們。

「你說什麼?長老生氣了,那..那該怎麼辦?」同伴轉頭說道,驚覺大禍將至。

「再不回去的話,一定會更慘,快走吧~」桑博加又說。

「等等!你們這群傢伙,輸了錢就想溜?」蹲在同伴對面的壯漢罵道。

「看在他今晚要走入祭場的份上,等祭典結束我們一定會來償還。」桑博加總算擠到空地這來,站在同伴與壯漢之間說道,語氣極為誠懇。

那壯漢一聽臉色變了,瞪大眼對著同伴說:「你怎能將這災禍降到我身上?我怎能跟祭場的人索錢,喔、不,那會帶來不幸還有可怕的厄運….」

眾人聽到為之震驚,議論不停,壯漢頓時失去他原本的霸氣,像喪家之犬一般,頭也不回地逃離這裡。

「願卡爾欽的織網不要絆住他的腳!6」人們看著臉色發白的壯漢嘆道。

「呼~ 如果我不是神劇的人,大概會被扭成兩半吧。」剛從險境脫離的同伴眨了眨眼,邊努力說話掩飾抖得不停的雙腿。

「濫用特別身份之人,逃不掉卡爾欽的織網。」桑博加在同伴耳旁低聲道。

「又來了,講話不要淨學那些年老的智者一樣,總是說些高深莫測的道理~」

同伴之中,有些人臉上顯出幾分厭煩,桑博加佯裝沒看見,然後往泥屋的方向回去。


穿越人潮行走的桑博加,由於人們紛紛讓他們路,回程的速度比去的時候快些,遠方的祭鼓聲又響了一次,桑博加心想,起碼得要在第五聲響起前抵達泥屋才來得及,身後玩興未盡的同伴們,眼睛直溜溜地對各種娛樂打轉,一吸住他們的好奇心就又停下來,好像把剛才的驚險跟等下長老的爆怒又丟至一旁。

「來看、來看!呀、咱們錯過了一場精彩的賽事!」同伴大喊,衝到人牆旁觀望,桑博加只得跟過去,他看到那邊一片泥濘,兩隻鬥雞橫躺在用石堆劃分的賽場上,不堪卒賭的形體湧出大量的白沙,腳上用細繩綁的鋒利尖刀,仍兀自閃現寒光,倒下的鬥雞前,一位稚年的男童跪著,難過地搥地大哭。

「如果..如果有生命水,就可以讓你復活了吧?」童稚的小臉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對著心愛的鬥雞哭喊,旁人皆斥其癡傻後,紛紛離去看下一場鬥雞,桑博加內心翻騰了一下,生命之水、不死之甘露..像謎咒一般反覆在他口中喃喃誦唸著。

「嗟、都已經結束了,沒什麼好看,走吧」一名同伴說,對來不及看到剛才激烈的爭鬥,一副惋惜的樣子。

「好熱!這裡人太多了,會出人命的。」同伴用手背拭了拭汗水,人與人之間溢滿汗水蒸發的熱氣,猶如一團迷霧,讓人覺得全身都會被那霧氣弄得頭昏腦脹。

他們加快腳步,跑進泥屋前方的巷道,幽暗的小巷裡,躺了不少不知是因為被祭典將臨的狂喜燒昏腦袋、還是給這驚人的熱度弄倒了的貧民,那些枯瘦如柴的人們,淚水從已呈呆滯的眼睛滑下,彷彿是為看不到今夜美麗的大星傷心落淚,一旁的老僧緊握他們纖細的手臂唸唸有詞,而後那些虛弱之人終至氣絕,化為塵沙而逝。

「唉,死後化為白沙,連塊墓也沒有,這就是我們塵族的命運。7」同伴說。

「咚!」祭鼓聲大響,這次劃破了市集傳來的喧鬧。桑博加的心跟著祭鼓聲起起落落,剛剛的情景,似乎觸動了心底最深處的某部分。


「這麼重要的不死之甘露祭典,你們卻在外面鬼混!」長者瞋目訓斥偷跑去玩的少年們,爆發的怒氣都快把長鬚給燒起來了,大罵:「被選上演出神聖的角色後,就得意忘形了嗎?要不是今晚要舉行祭典不可隨便動手,你們早被我通通打死了!」負責照料少年的長者數落他們一陣,那群少年吞了吞口水,悶不吭聲,桑博加也被警告,他被怪罪沒把大家看好。

第五道祭鼓聲響起,他們洗完藥浴,上了所飾角色的妝,梳出應有的髮式,這群少年裸露上半身,深褐色的肌膚,使得胸膛上白貝編成的珠鍊格外分明,腰下則圍著用墨黑和棗紅線交織的祭服布,圖樣是古代的符文。

少年口中大聲吆喝,快步飛踏過泥屋牆垣出口的熊熊火堆,綁在腰際的金屬臀鈴鏗然作響,在天際的暈紅已經完全被沈鬱的藍色籠罩時,熾熱的火光令人難以直視,活像一個個手舞足蹈的火之精靈,搖動祂鮮紅的長髮,在少年腳尖來回穿梭。

由長者為首,過火後的少年人人一手捧火燈行進,坐上了在出口外面等候的木轎,每個人各坐一個,數十名壯漢將木轎一一抬起,從泥屋走過市集的路上,擁擠的人潮,現出了一條筆直的通道,在這支長列的隊伍最後面,是一個從神廟運來的華美聖轎,用最上等的香木所雕,轎上還設了一個精緻的幕帳。

底下人們歡興的神情,全都掃進端坐於轎上的桑博加的視野,成千上萬的手,高舉著用吐放香氣草葉包裹的祭品食物,而鮮花編成的花環,則不斷自一旁高聳的泥屋擲下,讓轎列所走的路,成了花瓣灑落的長道。

「看哪!那是我孫子!在轎上呢~」人群中手扶柺杖的老者興高采烈地比著。

「呀,今晚,就在今晚!我們成了超凡的角色!!」桑博加後面的同伴說道,他對自己從一個不起眼的少年,卻可以搖身一變化為那些遠古傳說中的人物而得意洋洋,在盛大宛如皇族夜巡出遊的行陣中,更令他感到驕傲無比。

「但是個悲慘的故事不是嗎…」「噓~我們是演出的人、不可以對神劇有意見..」少年們七嘴八舌地說著,長老察覺到,往那些少年瞪了一眼,位在長老正後方的桑博加,卻感受不到任何歡欣,吸入花瓣和祭物香氣的他,一種無形的壓力落在肩頭上。

桑博加微閉起眼簾,想把自己跟外界的熱鬧隔絕開來,彷彿今夜的繽紛都只是短暫的幻覺,他的眉頭緊皺,想仔細傾聽心中某些低沈的話語,那些聲音從神劇排演之前,就一直在耳際徘徊,但是仍舊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行、不行,滾回去!」突如其來的爭吵,打斷了桑博加的思緒。密密麻麻的人牆後面,隱隱約約有些人被摒除在外,夜晚朦朧的視線,讓他沒辦法看的很清楚,從那些被排除的人衣著看來,應是最底下的階層。他們爭先恐後地也想參加這一次的盛大祭典,人牆將他們硬擠回去,頓時場面顯得混亂不堪,那些人的喊話聲,根本無法和大眾抗衡,於是逐漸被前面的人聲掩蓋,沈進了巷道的暗處。

第九道祭鼓聲終於響起,震動著眾人的耳膜,祭典正式開始,煙火點燃,璀璨的火花照亮了鏡流水面,來到河岸的長老和少年們下了轎,和其他的演員成列踏上停在河畔的長船,那個華麗的聖轎也被抬上去,護衛的壯年人們急忙阻擋情緒激動的群眾,避免他們跟著衝上祭船去。

散落的五彩花瓣浮在河面上,流動的河水映著兩岸燈火通明的景象,彷彿風中搖曳的燭火,讓桑博加想起了午後欣賞的河岸黃昏光景,現在入夜又是另一番不同的美麗,河水與火光在他心裡融為一體,像漩渦一般攪動他的思潮,祭船緩緩划向廣大的鏡流,往河口出海的祭場去,而王家的華船則跟著祭船後面前進。

一瞬間,兩岸鼎沸的人聲化為烏有,寂靜夜空下,前方霧嵐繚繞,透出晃動的祭火,高築在河口中央巨石上的祭台,遠看起來就像一座黑色小山,沿著岩盤鑿成的石階,自鏡流河面層層而上,越高越窄,途經三個平台,最上面平台有兩個對稱的直角三角形石牆分立,各自代表善與惡,中間空缺之處彷若一道長形大門,人們稱為「神之門」,為讓神靈來回人世的出入口。

樂師們盤腿而坐在祭台兩側下方延伸的小平台,擊鼓鳴笛吹奏,舒緩有致的音律,傳至桑博加等人所在的祭船,船內兩側壯漢划動船槳的規律動作,和前方漸強的樂聲構成了一種有力的節奏感。而坐在船正中央,手捧火燈的少年們張口大聲吟唱平時不可隨意唱誦的古代祭歌,展開迎神的序幕,他們的身後,正是放置要請神前來坐下觀賞歌舞戲劇的聖座木轎。

船上少年的歌聲迴盪在河岸,桑博加站了起來面對聖座,高舉雙手中的火燈,抬頭望向天際,那雙黠黑的眼瞳,漆黑有如星夜,他的聲音是所有人之中最純淨透徹的,嘹亮的嗓音似乎直入鏡流上空飄動的飛雲,甚至到達了遙遠的銀河。

等到唱畢,桑博加坐了下來,歌頌時眉心之間引起的共鳴始終沒有停止,他無意間望向深沈的河水,年輕的面容卻顯得蒼老不堪,桑博加嚇出一身冷汗,然後水面一個漣漪激起,又將蒼老的容顏化開消散,回覆到原本的模樣。或許是整個身心投入祭歌所導致的錯覺,馬上就要出演神劇中守護不死甘露使者的桑博加這麼想,感到些許精神恍惚,此時他渾然不覺,將於河口祭台上演的神劇,訴說的正是他自己過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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